云诗想到晏礼会出现在这里或许会和蓝染有关,但没想到他就是新闻里那个神秘的手艺人。

    她知道自己不该好奇原因,但是她实在难以想出一个让晏礼能从985顶尖名校毕业又回到家乡的理由。

    做蓝染手工艺人自然很好,但是做一个隐姓埋名的继承人实在令人叹息。

    当然,她并不准备问,因为她怕结果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云诗和他握了手,心下叹着晏礼的手还是这么冰凉。

    进了房子,晏礼在前面领着她,看到她扫视了那面黑板,便心领神会,用柔和的声线和她解释:“一会儿会有朋友过来听些知识,今天要讲的是蓼蓝。”

    本来不爱听人讲课的云诗此刻看着晏礼端正有力的粉笔字突然来了点兴趣。

    “晏礼,你的朋友们过来还要多久?要不你先随便和我讲点夹缬工艺的事儿,我之后会学的,但我想先初步了解下到底是为什么它会失传可以吗?”

    晏礼笑着点点头。

    其实云诗很明白,夹缬工艺根本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的,但他还是同意了。

    晏礼拿来一块雕花很精致的木版,和一张镂花油纸版。

    “最早期的夹缬其实是雕版印刷的起源,用两块雕好的木版夹住染布。可是就像活字印刷效率、质量都大于雕版印刷一样,老祖宗渐渐就把这种木版抛弃了,毕竟太费时费力。”

    说到这儿,晏礼再举起那张油纸放在云诗面前,“我在想,既然木版效率太低,换成镂花纸会不会更高效,也更节约,我也还在探索更加精简的方式来改进夹缬。”

    云诗听到这儿就懂了,笑着向他道了谢。

    看着晏礼转身回去接着写粉笔字,心下暗暗做着打算。

    云诗知道自己不会见他的朋友的,所以准备再待一会儿就走,就坐到后面打量着晏礼继续写字的身形。

    晏礼穿着黑白拼色的毛衣,修身的剪裁把男人宽肩窄腰的比例勾勒得格外迷人。

    这样的他还穿着蓝印花布的围裙,在她看来多少有点违和。

    看着男人近乎完美的背影,云诗眼里竟然又稍稍蓄起眼泪。

    是思念抑或是别的什么,云诗不想追究,只感叹记忆里纯白色的哥哥依然那样的透明。

    “晏礼,”云诗轻声喊他,晏礼背部肌肉明显收紧了一瞬,但是手上动作仍不停,也轻声回:“嗯。”

    “手太凉了,早上得多穿点。”

    !

    不对!

    云诗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她懊恼地偷偷握拳。

    这么自然的关心,能对着一个分隔7年之久的人说吗?

    云诗只能屏住呼吸等待,可晏礼并没做什么反应。

    只是用着寻常自然的语调回:“谢谢你,云诗。”

    这下云诗更是不上不下了,只好低着头拿出手机,打开屏幕才想起自己已经交完离职申请,不会有人再发消息了。

    消息列表里只有孤零零的一条,是她的朋友发来的。

    【白芷柔】:离职快乐,享受假期。

    她只好关上手机,在北城的时候,一天处理工作的时间起码有9小时,云诗这时候想起来才觉得那时似乎是把自己催眠了。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都市女性该有的状态,是对的,沉浸在工作里吧。

    那是不是都市女性该有的状态?

    太片面,云诗笑自己。

    更何况她都不一定该是都市女性。

    少时在田间地头飞奔的时候,云诗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穿高跟鞋磨破了脚跟而在贴创可贴时痛出眼泪。

    云诗并没注意到,自己毫无意义地胡乱划着手机的时候,晏礼已经不小心写断了两根粉笔了。

    这粉笔质量很好,写断它不是寻常现象,遑论对于一向沉稳的晏礼。

    终于在写断第三根粉笔的时候,云诗复又抬头,端详着晏礼写字的那只手背略显苍白,手心却冻得通红的手。

    相比记忆里的那双手,现在的虽然骨节更突出有力,但也好像,更粗糙了。

    她对蓝染了解仅限于小时候和外婆去过一次染坊。

    那里和外婆一样的女工有不少,为了更好的手感,大多不带手套直接触碰靛蓝色的浓郁染料。

    手指反复摩挲,染料便紧紧贴附在布和手指上。

    无一例外,她们的手都被泡得发肿,手指甚至是蓝色的。

    那蓝色虽然可以洗,但也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完全褪去。

    对于年少的云诗来说,即使蓝色美得令人心醉,她们的手却依然可怖。

    在大城市做脑力工作久了,云诗无法想象自己靠体力做服装,更无法想象自己如果学了蓝染会如何。

    想到这儿,她有些闷闷的,心情难以转换,便想出去透口气。

    晏礼人在里屋,云诗不好意思打扰他,便悄无声息地从门口下到河岸边,再耐着性子沿着略有些湿滑的台阶下去走到鱼溪边上。

    村里梁秋河边的台阶是外公那一辈就在修的,但是鱼溪附近的台阶是云诗出生后,外公才张罗着修好的。

    云诗曾经也是在满溢的爱里出生的。

    云诗看着小溪,清澈见底的水,欢快嬉戏的鱼,她诧异于这突然出现的小鱼。

    鱼尾轻摆,带起旋转的水流,她也陷入记忆的漩涡。

    其实小时候这条小溪根本没有鱼,也没有名字,是条一眼望不到源头的小溪。

    十几岁的晏礼特别喜欢这条小溪,总是在小溪边立着,也不晓得在看什么,问他为什么喜欢这条小溪他也不说。

    小云诗幼稚死了,便和这条小溪赌气,硬是要给它取一个随便的名字。

    于是便“随便地”叫它鱼溪,小云诗叉着腰振振有词地说这个名字是“随便地”把村子名——“溪鱼”倒过来。

    说这些的时候,晏礼只是眉眼带着笑意,静静地看着小云诗。

    当时云诗年纪小,现在想起来,晏礼的眼神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悲凉。

    小云诗还有些固执,总是觉得里面有鱼,常常拉着晏礼靠坐在一起观察小溪,一靠就是一下午,靠着靠着小云诗就不再叽叽喳喳,脑袋一歪就倚在哥哥肩膀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即使肩膀麻了,半边身子都麻了,晏礼也不会做声,替她赶走山里的虫蝇,单手为她披上外套。

    想到这里,突然有不熟悉的声线带着疑问叫她,她下意识一激灵。

    云诗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自己突然回来,这一番交涉必然是逃不过了。

    她笑着转身看来人。

    面前的男人四十来岁,矮矮胖胖的,扛着一张渔网,手里还拎着半网兜活蹦乱跳的小鱼。

    “你是云诗吗?”

    对方再次问,不太普通的普通话里还带着很浓重的乡音味。

    从河岸上来并没有扶手,云诗小心翼翼地走上来,听时脸上还得为了应付带着标准的微笑。

    “是,叔。您早上好。”

    对方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怎么回来了?北城住着不舒服嘛?”

    荔秋镇的人说“嘛”的时候常常拖着腔调。

    在云诗耳里听来更加刺耳。

    他还在接着说:“小礼不是最听你的?你既然回来了就多劝劝他。”

    云诗并没来得及细想,只是听出对方话里话外对她能力的蔑视——只不过是让晏礼听话罢了。

    她压不下心里的愠怒。

    正准备说出点什么惊人的话。

    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先替她开口。

    “余叔,早上好啊,我刚看到刘姨已经在村口等您了,您要不先去吧。”

    这位被晏礼叫作余叔的中年男人这才晃悠晃悠地走开了,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一边走还要拿狐疑的眼光扫视云诗。

    云诗心上刚被晏礼声音抚平的褶皱又再次被这一几眼变得皱缩起来。

    她再也不想在外面待着了,准备向晏礼道个谢就走。

    晏礼依然站在那个地方,看着河岸边的台阶,抿着嘴。

    云诗在想要不就不打扰他了?

    因为现在两个人之间虽然已经能说上话了,可她知道,两人说话时自己的感觉就像是喉咙里刚刚滑过一颗没有一次性吞下去的胶囊。

    不上不下,带着苦味儿和胶质的黏糊。

    “要回家吗?”

    男人的话听不出感情。

    云诗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寞。

    “是,回去再休息下,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还是有点累的。”

    云诗低着头,没看晏礼。

    “那——我走了。”

    “那”字拉得很长。她一边转身一边说。

    她多希望面前这个闷葫芦还能说点什么。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带着失落走回了家。

    鞋底再次咚咚地踩在青石板路上,依然疼痛。

    但她分不清是心的钝痛还是脚底的刺痛。

    看来确实要穿运动鞋了。

    推开老屋的门,外婆正在择菜。

    云诗换上一个让自己看上去还不错的笑脸。

    也坐下来抓了一把菜。

    顺嘴问:“外婆,余叔是谁啊?”

    外婆择菜的手明显一顿,“那刺头为难你了?”

    “没,”云诗闷闷地,“他说让我劝劝晏礼,我弄不清他,没头没脑的。”

    外婆听到这句话,把上一把菜放到篮子里,重重叹了口气,“小礼啊……我们老人不好多说,囡囡,外婆只想说,你多和他讲讲话吧。”

    “当然,”老人又杀了个回马枪,“你的意愿最重要,毕竟你们很多年没来往了。”

    云诗皱起眉,“怎么了外婆?你不说清楚,我要急死嘞。”

    “那孩子是一毕业就回来的,回来的时候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哟!简直哦,像没掉了一样,瘦了很多,也不晓得他怎么了。”

    外婆说到这里就连手也放下了,两手放到膝盖上,微微弓着背,下了定论。

    “可怜的孩子。”

    云诗不知道外婆这句话是由何得出的,没来由地想起今天晏礼冻得冰凉的手和弄断的三根粉笔,也停下来自己择菜的手。

    “‘心脏病,没有足够的钱去做手术,暂时先不做了。’,他是对我这么敷衍地讲的,具体的我也不晓得了。”

    外婆突然放出的这句话让云诗指尖一颤,手里的菜差点落到地上。

    云诗知道晏礼有先天性心脏病是在她们初中办完第一场运动会的那个晚上,晏礼已经上了高中,为了能陪云诗一起回家,也让外公外婆不担心女孩的上放学问题,晏礼放弃了学校的晚自习和她一起放学。

    镇上回村的路不短,晏礼特地学了自行车,但是总是骑得慢慢的,云诗也不在意,只是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讲自己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运动会。

    现在想来,自己并不知道晏礼当时的心有多痛,真是迟钝极了。

    最亲近的人用钝刀把自己最深的伤口一遍遍的割开,那是喊不出的痛。

    更何况晏礼本就是个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的人。

    云诗还记得那个让自己后悔一生的问句:

    “晏礼哥哥,你上初中的时候参加运动会了吗?拿冠军了吗?!”

    晏礼的后背似乎一瞬间僵直了,当时他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小云诗吗,还是真的被伤到了呢。

    两者或许都有,因为当时晏礼很沉静地答道:

    “哥哥生病了,可以请小云诗替哥哥拿冠军吗?”

    温柔的人即使被伤害了也用温柔的方式宽容了她。

    她回去问外婆晏礼哥哥生了什么病,外婆以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语调告诉了小云诗真相。

    偏偏那天的月亮特别大,小云诗对着窗外的大月亮许了整夜的愿,流了整夜的泪,才在黎明到来前昏昏睡去。

    那是小云诗第一次觉得月光竟然如此冷酷,它照在小云诗的脸上,就连泪痕也一视同仁。

    敲门声阻断了云诗的回忆,她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角,起身开门。

    门外没人,只有地上摆着一双并不平价的运动鞋。

    运动鞋鞋盒上贴了张便签。

    云诗弯腰捡起。

    上面用行云流水的字体写着:

    试试看,希望和你这双皮鞋一样,能配得上你。

    只能是晏礼。

    她向着门外快速走了几步,果然看到那个已经熟悉的背影走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

    身影比这条路更要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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