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唯一记得蒋方向她告白那天时的情景,半大不小的高中男生递出自己手里的情书,动作不流畅,甚至带有丝阻滞。她没收,他立马机智打着哈哈,说是其他班男生让他代为转交。

    学校里的人都知道她和蒋诗诗关系好,她对蒋诗诗的这个弟弟,也算大方,经常性没有距离感地打交道。

    放学后,蒋方发短信约她去图书馆解题。

    他们坐在一排,蒋方手摸着书皮的边缘,迟迟没有翻开。

    江唯一懒散勾了笔,从他手里抢过教科书列公式的同时,蒋方有开口的趋势。

    她随口问道:“怎么,又有男生让你代为转交情书?”

    旁边迟迟没有回音。

    江唯一余光看见男孩儿的眼光微微低垂,她想说阻止的话,不知怎么的,就没再开口。

    蒋方的表白认真,和那些平时里吊儿郎当的男生不同,她生出这样的想法,要拒绝这样的一个小鬼,似乎有些棘手。

    她拼命找理由:“你想想,你姐和我是那么好的朋友,我接受你后,她会不会连追我几条街,手里握的还是最新款菜刀?”

    “不会,不会。”蒋方连连摇头。

    江唯一:“……”

    她紧接着又说:“那好,就不考虑我接受你后,蒋诗诗会不会操刀追杀我。你只想,你比我小,我们还是在读高中,正面临高考的关键时刻,你不觉得谈恋爱影响到你,但我呢?有没有为我想过。”

    蒋方迟疑了下,得出自认为好的结论:“我们的约会可以一周一次,不…一月一次,一月一次也行,或者你不想见我,那我就不出现,你想见我的时候,那就是我们约会的时间。”

    太卑微了啊,江唯一在心里呐喊。

    她紧接着又问:“你周围的人,你同学,你老师,你爸妈,他们没有意见吗?”

    “我谈恋爱,他们会有什么意见?”

    “……”

    蒋方在回答她前,有几秒空隙的迟疑。

    江唯一就着这几秒,和他表明自己想法:“你说说,你连向我表白,我问你一个这么浅显易回答的问题,你都要犹豫。那以后出了什么大的状况,我指望谁呢?”

    江唯一:“指望你退缩不前,指望你犹豫败北?”

    蒋方:“……”

    -

    住院楼外的景色依旧是大雨洗涤过的清新,过路各色人不少。江唯一脑海里走马灯似划过那些片段,余光往后,306号病房的窗口前,时闻的半点身影都没有。

    “你骗我?”

    “……”

    “蒋方,”江唯一认真和他说,“我一向喜欢玩笑,希望时闻看见我们两人交谈,希望他吃醋,那都是玩笑。我现在照顾他的精力刚刚好,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他,对不起。”

    “不是吧,”蒋方的表情逐渐有趣,“你当真了?”

    江唯一:“?”

    他的反应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在高中过去后的那段时间里,蒋方将自己的心思掩藏了起来。他的初次告白以失败结束,她不知道他热情是尽数覆没,还是在背地里潜滋暗长。

    她和时闻在一起,蒋方就是在调侃她和时闻时,也不带多余的任何情感色彩。

    她以为他放下了。

    江唯一冷静没情绪看他,蒋方眼尾弯得厉害,透出浓浓揶揄:“我到现在还能偷偷暗恋你?这个世上好看的小姐姐小妹妹那么多,我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江唯一:“……”

    “我怎么看着你像自爆?”她的语气里也终于透出些轻松。

    “过不久不是你生日吗?”蒋方说,“到时候我带我喜欢的人给你和时闻看,他也不会误会,你也不用有负担,这样行?”

    “好,”都认识那么多年,江唯一毫无戒心,拍了他肩一下,“吓死我了,刚才。”

    “看你吓的,”蒋方尾音突转,“不过刚才啊,时闻是真看到了。”

    江唯一:“……”

    他们两人道别分开,江唯一走进住院楼楼道,在拐角处,力气陡失。

    她将保温汤盒放在阶梯上,拿出手机点开短信。蒋方的备注一直是蒋诗诗的冤家(小蒋),小蒋给她发来短信,安慰意图弥漫天际。

    ——小蒋

    以后你想气时闻,我的怀抱随时为你敞开。

    男人嘛,就是不能太惯着。

    好。她回了个简单的字,没敢往窗户外看。

    江唯一的运动鞋踩上阶梯轻得无声,与旗袍不搭调。蒋诗诗有次来医院,带给她一双鞋,说她别老是折磨自己的脚。

    她是和她一派的。

    都是坚定不移的风度党,哪会在意什么高跟累脚?

    想来想去,只有蒋方。

    她过忙没往深处想,现在猛然想到,她可以收下这双鞋,但是不能接受他的心意。

    另一边,蒋方注视着江唯一身影消失在住院楼内。他扯扯嘴角,继那条发给江唯一的信息过后,给蒋诗诗打去电话:“喂,忙完了吗?”

    蒋诗诗估计在忙,回答不耐烦:“有什么赶紧说,没空听废话。”

    蒋方临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他往侧方位旋转一步,向后走:“没什么,就以后那送汤的事,你少找我,天天忙着呢,你以为人民公仆,是随便听你派遣的?”

    “就这啊,”蒋诗诗语调纳闷,又不无幸灾乐祸,“受刺激了吧?跟你说了,就是要多被虐虐,你才能生出自觉性,放眼去看世界,那么多好女孩儿——”

    “知道了,”蒋方微低头,看着没注意踩进的小水洼,是原来江唯一站过的位置,他低低重复,“知道了。”

    “神神叨叨,”蒋诗诗问,“真这么大刺激?”

    “不是,”蒋方抬起沾湿了的裤腿,往前走,“就是踩到一小水坑,现在出来了。”

    蒋诗诗:“……”

    -

    江唯一回到306病房,轻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房间里,时闻存在过的痕迹消退,只剩窗台边的几捧花束,窗关着,她在离开前,有特意开过窗通风。

    病房的一角,阿姨弯腰做着清洁。

    余光望见她,停下手中正拖一半的地,微有些焦急:“江小姐,你可算来了,护工刚有事,陪着他从乡里来的亲戚去外面看房子了。不巧时先生又想去卫生间,不让我们帮忙——”

    “我知道了,谢谢。”

    江唯一把保温汤盒放在桌面上,迫不及待转身。

    时闻现在住的普通病房不比原来的高级病房,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平时想要解决一些生理性的问题,难免会不方便,她和时闻提过很多次搬回高级病房,但他每次都是拒绝。

    走廊尽头的厕所外,消毒水味被隐隐异味掩盖,江唯一一路走进厕所里,站在洗手台左侧,视线偏往左,轻若无声喊:“时闻,你在里面吗?”

    厕所里没回应。

    过了会儿,一个刚从里间出来的大哥奇怪看了她眼,才提醒道:“里面没人。”

    “好,谢谢。”

    又是简短道谢。

    江唯一胡思乱想,时闻不会看见她和蒋方生气,去哪儿偷偷发泄?

    住院楼的这栋楼楼层不高,江唯一没坐电梯,从三楼跑向顶楼,花了短短几分钟时间。

    推开沉重锈迹斑斑的铁门,天台的景观一眼入眼。

    时闻坐着轮椅,骨节修长分明,搭在她给他买来的卡通薄毯上。

    他望去极安静,像阖眼浅眠。睫毛长卷,遮住眸中冷寂。

    他的身边,站着个江唯一分外眼熟他轮廓身形的人。

    他身上手工高定款的西装彰显身价,眉眼和时闻有三分肖似。眼睛的情绪教人看不透,轻如鸿毛的一眼,冻人心脾,凛冽彻骨。

    时闻在出事后的许多天里,时越作为他在江北唯一的亲人,都不见身影。眼下突然出现,未露出恶意长辈般陪同在他身边,江唯一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

    她的手还放在铁门门栓上没离开,空气里的分子没有消毒水味,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尽管这样,她处在不合时宜的氛围和地点,压抑的窒息感寸寸紧逼。

    “阿姨说你去了厕所,所以我想着去看一眼,没看到,以为你吃我醋了,所以上来看一眼。”

    江唯一全程面无表情说完,而后,舒心地悄悄顺了口气。

    “你以为,我会自.杀?”时闻轻描淡写地发问,手从薄毯上离开,看着她,桃花眼冷倦。

    这段时间里,他们的日常谈话便是这样,争锋相对,谁也不肯服输。

    江唯一早习惯,但毕竟忽然多了一人,不自在又淌过全身血液,她想找个洞钻。

    “没。”

    “好。”

    简短的问候到此结束。

    时越在一旁,看得仿佛颇为有趣:“你们不像之前了。”

    江唯一:那不废话?

    时越轻松笑笑,如鱼饮水般自然挑破令人难堪的氛围。

    “有时间吗?我想和江小姐聊聊。”

    “好。”江唯一抢走了时闻的台词。

    -

    时越的气势很足,江唯一光是被他平淡眼光一瞟,手足无措的拘束盈满全身,头脑麻痹,这样形容也不为过。

    “我打算给时间转家医院。”时越没在征询她的意见,仅仅只是礼貌的提前通知。

    “转院?”

    江唯一微滞,朝避开他们的时闻看过去。

    他在天台的右侧角落,高空的凛冽空气掀起他额发,他没动。似乎对他们的话题也不感兴趣,与他无关。

    但他们间的距离,他明明能听得见。

    “论医疗条件,江北这家在国内数一数二,再转就要考虑国外的了,何况现在时闻恢复得也不错,过不久就可以出院。是不是没有必要,转院…”江唯一低低说,仿佛耳语着问。

    “江小姐,”时越避而不谈说,“时闻呢,之前也许是和你开过一些玩笑。但你要知道,你们其实并不适合在一起,你也能明白,对吗?你现在和你家里人的赌气,只是一时,总有天你们双方的气都消了,你会回到你的家里去,那到时他们能接纳时闻吗?”

    “再者你自己,能保证一辈子费心费力照顾他,绝不对他发脾气吗?”

    “以后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你仔细想想,人心经不起考验。”

    “如果不能保证的话,早点让他解脱最好。”

    江唯一从被笼进时越的视线中,手指便紧张得微攥。

    顷刻间全数放松,木讷迟钝的作态,逐渐归为平静。

    “谁对我好,百倍奉还。”

    “谁对我不好,我会一直记仇,但当对象成了时闻,偶尔也能打破原则。”

    她眼光没往时闻那瞟半分,她已经明白,时越之于时闻——

    猴子请来的救兵。

    “你呢,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她没看他,却在问他,“我很天真,我该放你解脱,让你到国外去?”

    时闻从出事后,最不喜欢看见的,就是同情他的目光。

    他的女朋友眼睛生得最好看,在江边遇见她的第一眼,她穿着长过脚踝的裙子,发丝被风吹跑。撞见他,木讷而呆滞的表情,和现在截然不符。

    “看什么看,没看过帅哥吗?”

    他说的这句轻佻散漫的话,不是他性格。

    可能是被她的眼睛蛊惑,无心中鬼使神差说出了口。

    他不想看见她的眼睛,源于躲避自己的情绪。

    最初,最后,都如此。

    他想遮住江唯一的双眼。

    -

    “是,我是这么觉得。”

    时闻的手离开薄毯,推动轮椅同时,望向江唯一方向。她眼睛里隐藏了不安,惴惴惶恐地等待他答案。

    但她这人有个奇怪且优秀的特点,越是慌乱的时候,越想要证明自己,和很多时候口不应心,态度冷硬,却又非留在他身边不可那样。

    口是心非的人,最容易受伤。

    他没什么表情,情绪淡淡的:“之前在窗边,我看见了你和蒋方,如果你觉得这是在对我好,那么我…”

    他说:“可能不太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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