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远山间,一辆马车徐徐而行。

    青州的山不高,但是多,是一重又一重的丘陵,大多是碧绿的,只有少部分才有些别的颜色。譬如有一片梨花或者樱花林,或者是刚被樵夫砍了一片山坡,显得光秃秃的。

    云霁看累了,重新放下帘子,打了个哈欠。

    李惊风赶着马,道:“还有半日,我们就到最近的锦屏镇了。你如果无聊,可以和我说说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州都还是旧景色。”云霁拉开前面的帘子,盯着李惊风的背影看。之前赶车的背影,还是清瘦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大了这么多,严严实实挡在前边,已经看不清前面的风景了。

    “你赶车的时候,总喜欢讲我们刚见到那一天,我的羽翅勾住了枝桠,然后扑到了你前边。”

    “那是因为我没有见过……这么有‘人’味儿的神仙,”李惊风笑着答,“凡人一生,传说里头,除了大富大贵的王侯将相,生的时候听说有百鸟绕梁神仙赐福,或是穷凶极恶的邪魔外道,死的时候是神仙替天收恶,你看还有多少人能够再见到神仙?”

    “你今天的双环髻,还是我绾的呢。”

    遇见长翅膀的神仙,把他从笑尸山带了出来,虽未至仙途,但李惊风早已甘之如饴。

    他前世应该有千般造化,才能恰巧碰上笑尸山的万丈光华。

    云霁顺手扯了根旁边往路中间长的狗尾巴草,插在了头上的发髻上。

    她道:“你们说弹指百年,所以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八年前的事情,记得刻骨铭心,可要等到八十年后再提,你连笑尸山长什么样,都觉得模糊了。”

    所有的瞬间,在度过的那一刻觉得足以铭记一辈子,或爱或恨,或痴或嗔,但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被流水般的岁月慢慢冲淡。

    等到最后,旧人再提起,还要惊奇地问上一嗓子:“什么?以前竟然有这一回事?”

    云霁不是有“人味儿”,她得算是个活得很久很长的人,因为寿数太长了,记忆就在漫长的年岁流失了,慢慢淡忘了很多事情。

    神仙也是会喜怒哀乐的,只是情积累得多,就不稀罕了,所以才说“神仙无情”。

    “就像是青州,上一次,上上次我来的时候,都是低矮的山,翩跹的燕,唯一有些区别的是,那个时候大周藩王作乱,常州多了很多逃难的流民。”云霁道。

    青州在常州的北边,在百年前,青州由一个异姓藩王管辖,后来他举旗造反,对着北边的鹞都,在青州重新立了个国都,叫南成。

    大周动荡,被分成了南北二国。

    这些都是史书前边的事情了,但是在云霁嘴里,还是“上一次来”。李惊风有时候,会被她平淡的叙述中厚重的旧事压的喘不过气。

    “虽然说每次景色都大差不差,但是我还是每一次都会来。”云霁道,“我总想看看,五十年,这块地方能有什么变化。”

    马车恰好行驶过一处低矮的山头,山头有个庙,奇特的是,庙的牌匾和门口用红线交错悬挂,红线结节之处,是金黄的铜铃。

    此刻山间微风吹过,铜铃像是春日聚会时叽叽喳喳谈笑的少女,“丁零当啷”清脆响成一片。

    李惊风总算找到些新的可聊的东西了。他道:“阿霁,你知道红线狐七哥吗?”

    云霁疑惑偏头。

    “那座庙,就是供奉红线神狐七哥的。狐七哥刻在牌匾上的名字应该是‘渡世间情爱恨憎姻缘红线神’,如果有了心悦之人,去红线庙里拜一拜,狐七哥就会替人把姻缘用红线牵上,从此世间人人得所爱。”李惊风解释道,“狐七哥是青州人,所以庙应该也是青州比较多。”

    青州毗邻常州,既有常州男女天灯盛会的浪漫,也有似青州朦胧青山的那份婉约。

    情爱不明说,偏要去红线庙挂个铃,要神仙来替他们牵上线。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牵红线的狐七哥,不仅要渡‘情爱’,还要渡‘恨憎’呢?”李惊风赶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轻声问。

    云霁把下巴搁在前边的扶手上,道:“倘若江湖上有一对宿敌,他有刀,你有剑。”

    “他一朝落败于你,追了你五十年,要和你再战一次,又战又败,刀都钝了锈了,他还在追,扬言若不将你的剑折断誓不放弃,你说这对宿敌算不算恨憎?”

    设身处地一想,败了一个人几十年,从少年年华正好到鬓间已是斑白,独独败于那柄剑下,怎能不恨?李惊风点头。

    云霁又问:“那你说,提着刀追了一个人五十年不放,这怎么不算情义?”

    虽日日说要败他,可一旦其中一人离开了,另一人也会患得患失,只觉得刀剑锋芒难再复少年时宿敌初战的那瞬锋芒。

    其中少部分者,如果去找狐七哥,把红线一牵,说不定还有人赞一句“刀剑无双,佳偶天成”。

    “情”之一字就妙在了这里:喜怒哀互通,爱憎妒相连。

    这狐七哥的庙,应该是云霁在小瀛洲的那五十年立的,所以她才不知道。替他取“渡世间情爱恨憎”的人倒是有意思。

    在初见云霁的时候,李惊风只想跟着神仙,让神仙带他去更远的地方。

    后来和云霁相处久了,他对云霁从仰望成了孺慕。

    到现在,他又希望云霁这一次离开小瀛洲的五十年里都有他,在以后的千千万万年里,能够记得还有一个“李惊风”。

    也许狐七哥渡的不只是情爱,是世间一;切的“不可求”。

    李惊风突然想,如果他把代表他和云霁的两个黄铃挂上,狐七哥的红线能不能牵?

    他勒停了马,转头去看云霁,他的小神仙把狗尾巴草穿过双环的发髻之间,毛绒绒的尾巴随着风摇晃着。此刻正靠着前面的扶手闭目打盹。

    隐约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云霁抬手想要抹眼睛,李惊风拍了拍她,道:“阿霁,先睡一会吧。我赶平稳点。”

    青州锦屏镇。春来客栈。

    客栈靠着街市的中心,一边是胭脂水粉的铺子,另一边又在卖蒸的软糯香甜的糯米糕,两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停留在客栈中,甜腻腻的。

    客栈里的伙计偷偷拿眼瞧着坐在一楼长凳上的姑娘。

    杏眼瓜子脸,长的十分水灵。身上穿着胭红色的长比甲,绾着双环髻,前面的头发被编成三股辫用红线缚着,垂下的发还缀着小金环,看起来像是画本里天师座下的富贵仙童。

    眼下这仙童已经喝了三大坛的酒,酩酊大醉趴在桌上。

    此人正是云霁。

    “别喝了。你也会醉的。”李惊风道。

    他说是这么说,可却贪恋地去描摹云霁的侧颜。

    她只有醉倒的时候,脸色才会鲜活几分。平时都是神色淡淡,没有多少东西能入眼。

    云霁伸手沾了点碗里的酒液,在木纹的桌子上画了个小人,道:“春来客栈……春来酒……在五十——百年前。也是这个名! ”

    小二收了酒碗,笑着顺口应道:“姑娘说的是!百年前,就有了春来客栈,不管南国北国如何争斗,我们青州的春来客栈始终没有改过。在我们这儿喝过‘春来酒’的王侯将相,江湖名士,比比皆是。”

    云霁揪住李惊风的衣领,沾着酒在小人旁边又画了一个小人,她道:“百年前,我拿了把剑,剑上镶嵌着白玉,挂了金穗,到了常州另一个客栈。”

    她拧着眉,状若思考道:“有个拿大刀的家伙,他的刀,没刃的那一边,全是铜环,然后要和我一起喝酒……我的酒量好!他喝不过我,恼羞成怒,要和我比试——”

    李惊风突然想到了云霁问他的“一刀一剑”的话,他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你赢了吗?”

    云霁又画了一把刀,道:“我的剑削铁如泥,他怎么可能比得过我?”

    原来她和李惊风说的,就是自己的故事。李惊风又觉得心下一阵涩意。怎么会有人为了一局胜负,再追了五十年?五十年,不多不少,恰好是云霁从小瀛洲到凡尘世间,再重新回去的年岁。

    人一生能有几个五十年?两个都不一定。

    可是那背嵌环大刀的侠客,到现在已经湮灭了姓名。

    不管是春来客栈,还是别处都依旧,旧人却已经全部覆亡,追了五十年的神仙,只有在醉酒的时候,从记忆零碎的角落里翻出来,偶一提他。

    李惊风甚至可以想象到,在他垂垂老矣的年岁,数着这是神仙离去的第几年。

    侠客深知自己已经等不到她张开翅膀重新回到人间,拖着年迈的身躯爬起来,收拾收拾旧物件,重新擦去那把嵌环大砍刀上的锈迹,依稀回想起五十年前春来客栈的相交的那一剑。

    当神仙告诉他,他活不到她再来人间的时候,五十年的恩仇让他还是嘴硬道:“谁说的?我不仅长命百岁,我还长命千千岁万万岁,我一直一直追着你。”

    等他示威似的拿起那把大砍刀,一不留神,却闪了腰。

    最后的最后,仓皇间,他拽来了隔壁老太太最年幼的孙子,把刀和颤颤巍巍写就的亲笔书交给他,说:五十年后再十年,求你去常州,等一位神仙。

    约定还要定在云霁到人间的十年之后,坏心眼地让神仙在新人面前,讲起他的名姓来。

    李惊风拉住醉得东倒西歪的云霁,伸手把那把刀涂了,指着那两个小人,对她道:“什么一刀一剑,这是李惊风,这是阿霁。”

    现在的五十年,是他和他的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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