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所有人目光都被云霁吸引。

    看着已经古稀之年的老将军,名字竟然是云霁起的,八十八年对她来说竟然只是“挺久”,赤缇才知道初见面时云霁说的那句“我是神仙”不是玩笑话。

    她最先反应过来,掐了根红线庙里的香,朝云霁拱首下拜,嘴上念叨着“神仙保佑”。

    云霁将往旁一侧,笑道:“你拜我做什么?我又不能现你心愿。”

    赤缇道:“拜一拜总会效果的,延年益寿,美容养颜,招财平安……”

    她一拜尚未到底,就匆匆起身道:“你有这么大的本领,为什么刚才不使?我们被追得这么狼狈!”

    说是“我们”,但她一半的心思,还是挂念在拦住了鹰卫队的李云生身上,生怕他遭了毒手。

    南成当政后,各类酷刑简直是数不胜数,堪称“别出心裁”,她小时候曾随谟王到过鹞都庆寿,亲眼看见她的皇帝表哥是如何处置下人的。他将罪人用针扎清醒后投到坑中,坑中尽是些沼洚郡捉来的各种花色的毒蛇,让它们在争夺领地的过程中啃食罪人。

    鹞都的贵族给酷刑取了个颇有灵气的名字,叫做“饲龙”。

    “我有什么本领?”云霁笑吟吟反问道,“延年寿养容颜,不都是你说的?更何况,我为什么要管你们?你们不过与我也是萍水之缘,我招这么多麻烦给自己干什么?”

    赤缇愣住了。

    云霁来头这么大,她便觉得云霁理所当然要匡扶正义,鹰卫队欠小孩的一百金就该她出,亢龙刀的事情都该她摆平……被云霁一诘问,觉得自己方才说的,太胡搅蛮缠了些。她不知所措地低头,转了话题道:“那阿霁神仙,你都会些什么?”

    “看我。”云霁道。

    她伸手往红线庙廊柱下的杂草一点。光晕似水波荡漾而过,杂草顷刻间疯长出来,藤蔓缠绕着倾颓的古木,爬到了古木前挂起来的红线上,与横挂红线交缠,红绳抖动,上边绑着的铃铛也跟着摇晃。

    藤蔓上开出了朵朵红瓣黄蕊的花,云霁似是看出赤缇担忧李云生,踮起脚,揪了朵花儿下来,插在赤缇鬓发上,随口道:“没什么本事,只会哄你开心。”

    她身后的羽翅收拢不见,白相师偷偷掸了掸比起云霁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翅膀,也跟着收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红花映照还是绿蔓衬托 ,李惊风总感觉,红线庙前绑铃铛和字条的红绳,似乎变得更红了。

    原先风霜击打过的暗红,像是起死回生般,变成了如血的鲜红色。

    当他看向庙前红线,还有那尊玉塑的白狐雕像的时候,双目连着后脑都一刺痛,灵台摇晃。

    兴许是昨夜还有寒意,受凉了。

    红线庙神龛供桌上只有几叠瓜果,远比门外繁复的红绳金铃简洁。话语间,有小兽嘤呜之声。循声望去,是只和供像长得相差无几的白狐狸探出了头。

    白狐年纪看着大了,毛色却仍然雪白,它叼过花儿,朝云霁跑来,白尾巴在后一甩一甩。将花放到云霁脚下后,又把桌案上信徒摆上的瓜果,也都叼至云霁面前,摆着尾巴,重新回到了神像后。

    赤缇道:“呀!是庙里的狐七哥同你打招呼吧?”

    这位赤木郡的小郡主恐怕没有什么避讳敬神的规矩,她颇为眼馋地盯着那碟色泽诱人的青提子,道:“阿霁,我是你朋友吧?那给你的东西,我能吃吗?”

    她早上的酥油饼,给了那个乞儿,一路狂奔,还没有吃上东西呢。

    “你可以吃的。”白相师突然出声,道。

    “有念立庙才成仙,譬有人看到猫就拜一拜,拜久了于是橘猫就成了招财仙猫,你若是遇着了险难,每□□东拜一拜,口中念‘亢龙刀大侠李云生救苦救难救灾’,所有人都跟着你念,李云生之后也能成仙。”

    “你给狐七哥红线上挂个铃铛,他的东西,你就可以随便吃了。”

    “说到最后,还都是凡躯肉身,偶得供奉,不入轮回,”白苍是大荒之时就活在小瀛洲的长生鸟,以前对于此类仙人,一向是看不起且不理解的。

    跳脱轮回,还要再去眷顾苍生,自找苦吃。没想到自己也走上了这条路。

    “那阿霁也是吗?”赤缇问。

    “她不一样。”

    白苍还未说完,就听见少将军宋绿水喊道:“皇孙殿下怎么晕过去了?”

    李惊风原先沉默听着,可是剧痛却愈演越烈,他觉得五感都被人在用钝刀磨,他张嘴想说话,却在瞬间溃堤,软倒了。

    他虽感觉不能动弹,但竟然还能听见外界的声音。那名少将军扶着他,脚步匆匆,像是众人环绕而来。

    白相师从宋绿水手里接过李惊风,道:“我看看。”

    李惊风听见白相师还在轻声回答赤缇的问题:“她不一样…她不是寻常的神仙,她有庙观吗?你去找找?有的仙要千万人供奉,有的神只要一二人供奉……”

    阿霁呢?

    他晕倒了,阿霁怎么不来找他?他不要这个少将军托着,李惊风想张嘴,却说不出话。

    云霁瞧了眼李惊风,道:“也许是受寒了吧。我也不是大夫。”

    李惊风眼前一片黑暗,混混沌沌似又到了少时。

    在笑尸山脚,每逢新年,老婆子就不再扎纸人纸屋了。老迈的她牵着当时还年幼,被唤作“二牛”的李惊风去笑镇看烟花,趁此机会看看自己在镇子中的儿子们。

    云霁领走他的时候,他方才十三,所有的心思想藏藏不住,全部飘在脸上。那一年的新年格外的不同。云霁看到他挂着张脸,问:“怎么?不开心?”

    李惊风不敢说,他怕自己说了,神仙要嫌弃他麻烦。

    他看到云霁弯腰,将手搭在他肩上,像在红线庙里那般顺手一指——天上集结火树银花,压灭万家灯火。背光处,云霁的发丝都发光。

    “好看吗?”云霁笑眯眯问他,“开心了吧?哄你开心的小把戏。”

    云霁已经忘了,但李惊风仍还记得。

    那时他狂妄生长的绮念已经埋下幼苗。

    眼前场景又是一晃,重新变成了庙内结缠的红线,李惊风以为自己醒了,却还是动弹不了。

    他听见白相师和云霁在谈话,白相师道:“如果我要带走他呢?”

    云霁音色清亮,但是语气却淡淡的,道:“你问我做什么?你去问他。”

    “裁衣束发,描眉涂脂,驾车赶马,我怕你少了个跟班左支右绌,做不了事情了。”白相师笑着道,“聊苍之后的人皇正统,长岁星认定的大周皇帝,反正他总是要走的对吧?若是他愿意跟着我走,我去找个差不多的赔给你,怎么样?”

    “行。”云霁语气随意。

    怎么能答应了?

    哪怕他只会裁衣束发,那也有些用处不是吗。不管什么长岁星短岁星,凭什么随意定了李惊风去处?

    最让李惊风难言的,是云霁那一声“行”。似红绳抽拉着李惊风的四肢百骸,绞得他痛不欲生。

    再去找一个差不多的……阿霁还是会像对他和赤缇一样,点来烟花藤蔓,随意地哄他开心?就像是给狗丢一个肉骨头么?

    他以为自己跟着云霁八年,在人间照顾了小瀛洲的神仙八年,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李惊风四肢似乎是入了魔障无法动弹,却还在想,哪怕是让他跟着做一条狗也是“差强人意”么?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青州常州女孩子软糯的口音哼唱着的歌谣。

    “野有蔓草,天有鹞雀,我心有思。”

    “我思远行,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哼唱间,声音成了李惊风自己的。他看到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过来,身量与他相同,似将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

    他想细观那人的面孔,却怎么也看不清,只看见有一对狐耳……还有与他有八分相像的睡凤眼。那人模模糊糊地笑了下,转身身影遁去。

    李惊风睁眼,看到云霁端了盘果子在啃,见他睁眼,笑道:“醒了?我还担心是你被鹰卫队追着跑了一段路,身体吃不消了。在想要不要找人去开点药煎起来呢。”

    云霁讲话时是笑着的,杏眼微弯,眼含碎星,李惊风实在想象不到,她随意应许白相师找一个“差不多的李惊风”时,用的是何等表情。

    果真是梦吧。他怎么净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李惊风撑着众人临时给他垫的草席坐起来,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似有什么东西掉落到了茅草中。

    李惊风的心一跳。

    “怎么了?起不来?要我扶你么?”云霁转头问。

    李惊风慌张伸手压住掉落的东西,他的视线草草描摹过云霁侧着的脸,道:“不用。”

    嗓音粗粝,他像是突然生了一场重病,哑了喉咙。

    李惊风摸索过一根根草,从中捞出了原先握在拳头里的东西。起身到外边去。

    风和日丽,红线上挂着的字条铃铛摇晃,叮叮当当响成一团。李惊风摊开手,在他手心的是一根红绳。红绳之间,各有金环相连接。

    编绳的人手很巧,还往其中加了金铃和流苏,红绳绳头的结已经略松了。

    这是挂在翅膀上的。

    李惊风忽而想起云霁随口与他提起的,羽翅缀饰不见了。

    他转身想将红绳交给云霁,忽而似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他想到昏睡时看见的狐耳男子,这条红绳,是一只狐狸送给她的。

    刚才看到的听到的,不是梦。

    他想把红绳丢掉,又怕云霁生气,最终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以后再给吧。李惊风心想,他现在还不想给。

    “你红绳是哪儿来的?你也要挂铃?”在红线庙外的赤缇看见了李惊风,她雀跃道:“供案上有笔墨和铃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挂上去一定会显灵的。”

    她微微推搡李惊风,道:“去呀,愣着干嘛?”

    赤缇能不清楚这位“神仙的小跟班”的心思吗?她也是懵懂芳心萌动过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道:“阿霁小神仙的露水姻缘……快去吧快去吧。”

    李惊风盯着赤缇,她不像是客栈见到的那么娇蛮无礼了,身上的鲜艳衣裙已经破破烂烂,他问:“你不挂上与亢龙刀的铃铛么?”

    “呀!你怎么知道我挂的不是他?”赤缇道,“青年才俊千千万,何必挂他一个人的铃铛?而且现在他被鹰卫队抓走了,残了瘸了无所谓,可那张脸要是破了相,我就亏大了。”

    她讲到最后,略有些不自然,道:“况且,感情也不能强求啊,我也不能叫狐七哥为难是吧?”

    对啊。狐七哥自己也办不到的事情,怎么能强求呢?李惊风一笑。

    “那你挂了什么?”云霁啃完果子,出来恰好听到赤缇的话,问道。

    “我带你去看!”

    赤缇拉着云霁的手,把她拉到纷乱的红线中,仰头指给她看,道:“赤韶光,这是我娘的名字,朱绍明,这是我爹谟王的,我要我爹娘一直恩恩爱爱!”

    从一开始说“我偏不回去”的任性少女,到现在仙庙中会先挂上爹娘的名字。赤缇短短几天,却已经像是赤缇湖旁的禁沙柳,极快枝叶抽条成了高树。

    云霁拍拍扯着她往上窜的赤缇,笑着道:“看到了看到了,你爹娘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红线两端绑在庙前两棵古树的树枝上,少许在绑在了廊柱上,铃铛扯着红线下垂,铜舌上卡着的字条纷纷扬扬,写着许多像赤缇一般的人的心思。

    李惊风看着站在红线中的云霁。

    红线似是什么阵法,把所有光都聚集到了他的阿霁身上,李惊风被她笑的晃了神。

    他耳侧铃铛轻轻摆动。

    李惊风循声看去,那铃铛下挂着的字条上,横平竖直写着:小瀛洲云霁。

    他扯着那条绵延红线,往尽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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