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煊自然是风雨见多了,什么男人收拾不了,何况是眼前这个容易别扭的小孩。

    她见他那副表情,就自知阴谋得逞,也不再逗他,给他留了盏灯便转头就走。

    “有需要就喊我,可别跟姐姐客气啊——”

    律玦见她关了门,才缓缓起身,将抱着的一大堆衣服扔到床上,杵在床前想了半晌,才决定要先试穿哪件。

    *

    傍晚时分,云销雨霁,少煊躺在藤蔓上,一只脚悬挂着晃来晃去,一只手枕在脑袋下,一只手抱了个酒壶,优哉游哉地等着夕阳。

    而天边的霞光渐渐清晰,律玦就在此时,着一件群青新衣推门而出,正望见她侧脸轮廓分明,脸颊上已泛起淡淡的红晕,嘴角微翘,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桃夭色锦缎裹胸与腰间系着的百花曳地裙勾勒出曼妙身姿,衣袂飘飘,宛若出尘仙子般美得无暇。

    朝西漂移的云层倏然分散,太阳躲在两朵云团间,为她奔涌出最后的霞光,绯红的火光在暮霭中却因她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来啦。”

    他正望得出神,女子突然含笑回眸,露出整齐而雪白的贝齿,妩媚动人。

    “嗯。”

    他见少煊从藤蔓上一跃而下,便加快脚步迎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踩空崴了脚。

    “真好看。”

    少煊拍了拍他的肩头,围着他转圈儿,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夸赞。

    “勉强算得上仪表堂堂吧。”

    “姐姐养得好。”

    律玦笑着看她那副得意的样子,他现在确实和两人初见时大不相同。

    之前虚弱得一碰就要散架的身子,多亏了少煊严格监督他强身健体,又悉心照料,已然结实不少。

    再加上营养丰盛,个子也在不断拔高,现在已高出少煊一个头了。

    “那以后家务活可要多多出力啦。”

    她笑着捶在律玦的肩膀上,他倒也不吭声,反正家务活从来都是他包揽的,以前、现在和未来,都不会有什么差别。

    “对了,琴已经修好了。”

    律玦跟在少煊身后,见那把彩凤鸣岐已焕然一新,不由伸手抚了抚琴弦,悠悠道:“姐姐果然神通广大,我遍寻城内外无数修琴师傅,都没人敢碰这把古琴。”

    少煊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琴前,又绕道他前面席地而坐,双手托腮道:“先试试音色,再夸不迟。”

    “嗯。”

    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水面上一道浅浅的涟漪,漆黑的双眸里映着柔和的光,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巴微微抬起,棱角分明,像是夜空里皎洁的弦月。

    群青色的丝绸衣袍以银白镂空竹根镶边,同色系的刺绣抹额上嵌了一颗小小的玉珠。

    随着倾泻的月光,他的手缓缓从衣袖里探出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浅浅从琴弦上拂过,当月光流转到他的身上时,音律便也随之敲响夜里的沉寂。

    少煊托着腮望着月光下的少年,恍惚的错觉和熟悉的场景将她拉回了很遥远的记忆,璀璨的星星映照在她的眸中,而她的眸中闪着光芒,只照耀着眼前之人。

    她情不自禁举起剑,随着他的琴曲舞之。

    翩然女子长袖漫舞,长剑胜雪,体轻如风,伴着琴音忽快忽慢,时而轻舒云手,时而抬腕低眉。

    长剑划破月光,洒落在二人身上,夜幕之下,唯有他们心心相印。

    少煊沉浸在音律之中持剑忘我地舞动,而律玦却早已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手指还在下意识地拨动着琴弦,但心思却只为她而停留。

    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些年他们共度的时光,所有少煊光明正大的心疼、照顾和关切。

    他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情感和身份去对待自己,但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少煊……”

    一曲终了,时光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突然静止在琴曲的尾声,律玦依旧坐在古琴前,少煊醉醺醺地倚在藤蔓上,不知她是醉了酒,还是醉了曲。

    “嗯?”

    少煊的声音懒洋洋的,还拖着有些黏腻的尾音,模糊不清,可听在律玦的耳朵里,却挠得心痒痒。

    两人之间沉默良久,久到少煊都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说下去,朦朦胧胧间,才听到他轻微的声音入耳。

    “谢谢你。”

    少煊嗤笑,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正经,回过头来右手撑着脑袋,扬着下巴问道:“谢我什么?”

    “我很喜欢……在这里的生活。”

    少煊听罢,笑没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应着:“那很好啊,喜欢就好……”

    “还以为你这臭小孩,觉得跟一个姐姐共处一室,别扭又不自在……”

    少煊说着说着眼睛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磕一磕地又吵醒了自己。

    “喜欢就好,喜欢就别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律玦突然走近,在她差点摔下藤蔓之时,一手扶住了她,一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脑袋,哄她入睡,继而语气轻到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很喜欢你。”

    那几年的春天特别长,像一场不被打扰的美梦,徘徊在时光的漩涡里而永恒。

    他几乎以为沉溺在幽静的鹤梦潭里,那种二人相伴无所忧的闲适感,那悠扬于林间的琴声完美配合着干净利落的剑舞的情景,会永远停留在那里,如影随形。

    *

    五年后,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鹤梦潭深处遥遥传来,惊动了林间的鸟儿四散飞去。

    一男一女分立于马背之上,昂首挺立,双腿自如地夹着马腹,一手灵活地抖着缰绳,潇洒从容、神采飞扬。

    美人祭和三公子奔驰而过,扬起满天的灰尘扑了炽觞一脸。

    他兴致缺缺地支着个脑袋,本来是想来蹭口饭,结果愣是被心血来潮想要赛马的俩人抓来当裁判。

    他饿着肚子丝毫没有干劲,顷刻间那疾驰而过的俩人便化作渐行渐远的黑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翻了个白眼,随手打了个响指化成一缕鬼影,瞬间靠在了终点的大树边上,等待两人冲线。

    好不容易瞅见俩人探出的身影,盼来点吃饭的希望,结果小鬼突然从他身边冒了出来,神色紧张地说了些什么。

    炽觞沉下脸来,匆匆宣布了结果,一路上都满面愁容,少煊见他那副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定是揣着什么事。

    吃过饭后,少煊特意避开律玦去收拾碗筷的功夫,开口询问。

    “你骗不过我的,说吧,到底什么事折磨得你如此心神不宁?”

    炽觞有些吞吞吐吐,但最终还是决定将小鬼所汇报的事情告知于她,想要在下定决心前听听她的看法。

    “梦神的香炉?我可从没听说过晏初还有这种宝贝,你别道听途说又被人骗了去。”

    少煊对炽觞打听来的消息不置可否,他这个人只要遇上跟绘梦相关的事情就迷信得不行。

    而他多年来始终不肯上云绘宗请那位声称精通绘梦之术的游云归帮忙,纯属是站在少煊的立场上,不愿意向踩在少煊的肩膀上登顶的虚伪小人低头罢了。

    “这次不一样!”

    炽觞反驳时声音都高了几分。

    “这个消息很准确,我查过了,古书上对梦神的香炉是有记载的,我想大概是你当时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

    “只是想点燃这香炉的法力,必须有神明的气息才行——少煊,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少煊只觉炽觞的话越说越离谱,不由扶额打断道:“到底怎样你才愿意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呢?”

    “我还不够积极向上吗!我只是想再见见她,仅此而已。”

    炽觞少有惆怅之色,望着少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太短暂了,太短暂了……”

    “你想在自己的梦里完整她的生命,那你的命呢?”

    “我本就是应死之人,拖着一副假皮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炽觞抚摸着胸前那朵并蒂莲,尽是伤感。

    “你帮帮我吧少煊,我的预感非常强烈,我确信梦神的香炉一定可以让我如愿!”

    “很抱歉,炽觞。”

    少煊思虑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都可以替你争取,但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害了你。”

    “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连为我努力一下都不愿意吗?”

    炽觞不能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明白自己的心境。

    “如果是梦神呢,如果有机会可以再见到他,甚至复活他,你愿不愿意冲破常规为他破例呢?”

    “很多年前你长跪愿渺宫前,却被晏初拒之门外、避而不见,当时我很费解,晏初不是那样冷冰冰的神,但现在我懂了。”

    少煊闭上了眼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又眉目清澈地望向炽觞,一字一句道:“那就是他的答案,也是我的选择。”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迫使河流倒流源头,无论是神还是人。

    梦境终究是梦境,倘若过度沦陷于过去,终将被回忆吞噬殆尽,留不住回忆也留不住自己。

    她不是不愿意为了炽觞打破规矩,只是不想让他陷入虚无的希望里,惶惶终日。

    *

    律玦回来的时候炽觞已经负起而走,甚至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炽觞都没再出现。

    如此反常的行为令少煊不免有一阵担忧,刚想去鬼崖看看情况,律玦便拎着一大框食材回来了,里面还插了份小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炽觞不来打扰的缘故,他最近心情不错,连带着上集市采买的频率也增多,想变着法儿地换些菜式花样儿。

    “你怎么徒添了个读报的爱好?”

    少煊顺手抽出来,便听律玦在一旁说:“坊间月报,近日又流传起来的,卖报的小贩吆喝地火热,直往我菜篮子里塞。”

    “难不成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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