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璞还是俞国公主的时候,她与常晟也闹过别扭。

    那年方璞不过豆蔻,俞国虽然偶尔会爆发叛乱,但整体局面仍在俞帝的掌握之中,所以方璞还是那个被俞帝捧在掌心、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公主。

    对于十三四岁的方璞来说,“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只是书本上没有温度的字句,她虽不至于问出“何不食肉糜”,却也不了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真真切切在发生的事。

    尽管常晟的年纪比方璞还要小一个月,但是他已经跟着父亲常老将军在边关历练过,见识过边境将士的艰辛和贫苦百姓的不易,明白“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的悲哀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所以常晟理解“冬暖而儿号寒”、懂得“年丰而妻啼饥”。

    在方璞最大的烦恼仍是梦里人在边境守关而自己却有背不完的书的时候,常晟却不自觉思考无定河边究竟还要白骨几许才能护卫百姓平安。那时的方璞不懂家国天下,那时的常晟也年纪太小、不会体谅方璞的不解,所以矛盾早晚会爆发在两人的朝夕相处间。

    常晟会在方璞十四岁生辰前回京是方璞向俞帝求来的。在那之前常晟已跟着父亲在北境停留了近一年的时间,方璞整日在宫中盼着他,但收到的书信永远没有一个明确的归期,最后只得去求俞帝下旨、命常晟回京。

    方璞一直没有想明白那时的常晟收到旨意究竟是兴奋多、还是无奈多,但当时的她是笃定常晟会欢喜的,因为她是如此,以己度之,常晟亦应如此。所以在常晟奉命进宫之前,方璞便已经准备好了各式点心,等着迎接她的“大英雄”。

    那一日赵衠也在方璞宫中。前些时日赵衡和常晟都在地方,就算方璞和赵衠再嫌弃彼此,他们也觉得俩人在一处总热闹过一个人。更何况这一日是常晟回京的日子,赵衠笃定在方璞宫中肯定要比在其它地方更早见到常晟。

    方璞和赵衠正如平常般争论——一个挑剔着方璞做的点心中看不中吃,一个嫌弃着赵衠向来只会动嘴皮子不会动手——的时候,常晟到了。

    常晟的礼还没有行完,就已经被跳跃到他身上的方璞打断。常晟连忙推开方璞,固执地将礼行完,嘴上还说着男女授受不亲。方璞倒是还没来得及抱怨,赵衠就又扑了上去,说男男就没什么授受不亲的了。

    十几岁的少年人,哪有那么多的故作老成,被方璞和赵衠的接连两“扑”,常晟也再憋不住一张沉稳的脸,终究还是大笑着搂过他们,说好久不见。那天还没有立春,天气尚有些冷,但三个血气正盛的少年人谁也用不上火炉,甚至穿着单衣就可以在院子里跑跑跳跳。

    赵衠问常晟有没有给他准备礼物,常晟反问赵衠幼不幼稚、多大了还想着礼物。方璞就插嘴说礼物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她多大都要收礼物的;常晟说他在北境见了不少姜国人的玩意儿,觉得方璞定然喜欢,便寻了一件作方璞的生辰礼。

    方璞嘟囔着说生辰礼是生辰礼,这么久不见竟也没什么表示;常晟故作抱歉,见方璞嘴上挂起油瓶,又从衣袋中掏出一支嵌有红色宝石的步摇插在方璞的发髻上,说他方才是逗她的。方璞立即咧开嘴角,步摇也随着她的笑意荡漾在冬日的暖阳。

    赵衠在一旁长叹,说常晟重色轻友,白费了他一早等候常晟的情谊。常晟只得说赵衠的礼物自然也备了的,只是没想到赵衠会等在宫中,所以礼物先送回了常府、下次再给。赵衠却不罢休,说重色轻友的何止常晟一个,有些人把自己关进厨房好几天,做出来的东西他碰一碰都要生气。

    方璞朝赵衠瞪去,可惜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倒是常晟笑着问方璞做了什么。

    “喏,屋里桌案上摆着的都是。”赵衠贴着常晟的耳边,用三个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对常晟说,“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这位小公主做的东西,啧啧啧。”赵衠一边说,还一边摇了摇头。

    “本公主做的怎么了?”方璞说着,脚就朝赵衠踢了过去。

    但赵衠与她太过熟悉,一早料到方璞的反应,所以很灵巧地躲了过去。赵衠笑着说:“你让他尝尝不就知道了。”

    桌上放着不少琉璃盏,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点心。常晟从中选择了一块桃花样的,咬下一口在嘴中细细咀嚼,方璞在一旁关注常晟的表情,赵衠则是“贴心的”给常晟端了一杯水。

    看得出来味道确实是不敢恭维的。方璞虽然不太高兴,但仍是说:“不好吃就吐掉嘛。”

    常晟摇头,没有接话,但三两下便将一整块点心送入肚子;偏偏点心太干,常晟吃这么快一不小心就呛进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璞知道常晟这是怕她难过,所以想装做好吃的样子哄她开心,但是弄巧成拙。这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好不容易决定下厨,还接连被赵衠、常晟嫌弃,方璞的公主脾气也上来了,长袖一扫,三四个琉璃盏便被她甩落地上,点心自然也碎了满地。

    “不好吃便扔掉,何必委屈自己。”

    赵衠见方璞不快,又当起和事佬,道:“男人堆呆久了、吃饭都狼吞虎咽的,这叫‘山猪吃不了细糠’,和点心没关系。”

    “你明明也说不好吃。”

    “我那是逗你玩的。”赵衠作起誓状,“虽然你一开始做的确实差强人意,但是‘十天磨一剑’,宫中的灶台都被你烧了俩,怎么会不好?”

    “你这是笑我临阵磨枪,别当我听不出来。”话是这么说,但方璞的气明显消了。

    赵衠一边招呼丫鬟清理地上的狼藉,一边要已经喝了水、平复下来的常晟附和他的话。

    然而常晟只是制止了丫鬟的动作,亲手将碎屑捧入琉璃盏——不愧是一盏顶一个普通人家几年用度的东西,这般砸下,竟一丝裂痕都没有。

    方璞不明所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让她们去做就好了。”

    常晟没有停止,而是问道:“你做了很多?”

    “没有。”方璞不愿承认。

    “很多。”赵衠打断方璞的话,道,“一天到晚待在厨房。”

    “在哪儿呢?”

    方璞仍是不明所以,道:“自然是丢掉了。”

    “我方才吃的那块糕点用了西域的香料,一把便是千金之价。”

    方璞浑不在意地说:“是嘛?我不知道。”

    常晟站起身,直视着方璞说:“你是公主,是受万民奉养,可是你也不该如此浪费。挥霍千金毫不手软,稍有不满便厌弃丢掉,你知道你有多少人吃不上一口饭吗?你知道你丢掉的那些东西换成银子,能拯救北境多少个家庭吗?”

    方璞没想到常晟突如其来的职责,脑子一时有些错愕,没能反应过来;倒是赵衠理解了常晟的话,连忙打圆场道:“你一路从北境回京还没有休息吧?是不是太累了?”

    常晟不接受赵衠的话,反倒质问赵衠说:“她是公主,她不懂事便罢了,你也不懂事吗?书中的道理你读了吗,还是转眼就丢在纸扇上了?”赵衠是插花画扇的风雅公子,没有政治的野心,也没有军事的壮志。

    赵衠毫不示弱,道:“你什么意思常晟?你知不知道她为了迎接你,每天睁眼闭眼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点心?你也知道她是公主啊,公主殿下亲手给你做这些讨你欢心,你还想怎么样?常晟,别以为在边境待几天你就是俞国的功臣,就能对公主指手画脚了。她是君,你是臣,她为你做这些你应该感激涕零!还和我提什么圣贤书,我奉劝你先把君臣之别搞清楚再说!”

    赵衠一转身看见方璞眼中含着泪,拉起她的衣袖就要带方璞离开,道:“我们走!好心当作驴肝肺!

    方璞从未被人如此指责过,更何况这人竟还是她最在意的常晟。所以哪怕被赵衠拉走,方璞整个人都怔怔的,没能完全理解方才发生了什么。直至赵衠开始和方璞说常晟怕是在边境受了刺激,刚刚的无名火不是冲着方璞去的,方璞才彻底明白自己的好心好意在常晟看来是另一番情景。

    方璞没打断赵衠絮絮叨叨替常晟说的好话,但是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方璞觉得很无措,今日常晟不仅推开了她的热情,还一定要对她行大礼——若没有外人在场,这礼节在他们之间早已被“废除”;而他最后甚至对方璞发了火,还是一股在方璞看来完全称得上无名的邪火。方璞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惹恼了常晟,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年不见就生疏至此。

    接下来的几日常晟没有进宫,方璞也没有召他,倒是赵衠又来过两次,和方璞有的没的聊了不少,但方璞一直兴致乏乏。后来方璞还是没忍住,问赵衠说自己是不是太娇纵了;赵衠告诉方璞他也是才知道因为边境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十分贫苦的。赵衠说方璞一直生活在高墙之中,不知晓民间疾苦不是她的错,不必因为常晟的两句话而责备自己。

    方璞问赵衠边境是什么样子的,她想去看看。但赵衠说他也一直浸润在盛京的锦绣繁华,只能把道听途说的话讲与方璞;赵衠顿了顿,又告诉方璞说常晟很抱歉,他那天不应该对方璞发火。

    常晟回京路上,碰到一个老妇带着一个看上去也就是他们年纪的姑娘,老妇求常晟把那女子带走,只要给口饱饭,不管是做丫鬟还是做侍妾都好。说来可笑,常晟当时竟然在想,若方璞不是公主,而是那老妇的孙女,他当如何?他能救下一个姑娘,但他救不下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人。

    如此设想公主,往严重了说,算得上一句大不敬。虽然知道方璞必然不会定他的罪,但常晟还是羞于将自己的想法尽数告知: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无力改变现状,另一方面他也觉得方璞不该为现状买单。

    可是当常晟看见方璞随意将价愈千金的吃食扫落地上的时候,他又不自觉想到了那个姑娘,想到若非走投无路,那老妇何至于为了几口粮食将孙女“贱卖”。常晟知道方璞是娇生惯养的,但那一瞬间,他还是生气一国之公主却不懂黎民疾苦。

    这些话常晟说与了赵衠听,赵衠又转述给方璞。赵衠告诉方璞,常晟很后悔,说常晟知道方璞被保护得很好,所以不知道这些不是方璞的错,都怪他自己一时间没有调整好心情。方璞沉默了一会儿,问赵衠为什么常晟不能亲口对她说这些话。

    “不好意思呗。”赵衠笑着说,“你是没见他在家急得那副抓耳挠腮的样子。”

    “可我还是生他的气。”

    “换我我也生气。”赵衠道,“听我的,你就别理他,看他怎么办。”

    方璞莞尔,道:“亏他还把你当最好的兄弟。”

    “他是我兄弟,你也是我姐妹不是。”

    方璞敛了笑颜,道:“可是他说得对。我受万民奉养,不能不体谅万民。”

    “小时候去常府,总觉得伯父‘抠门’。府内不见半分奢靡,就连食物都是定时定点的,过了三餐的时间,便不允许厨房开火。所以那个时候总是愿意把常晟拉倒我家玩,爱吃什么吃什么、爱做什么做什么。”赵衡也敛了脸上的表情,道,“我也是这两日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活在象牙塔尖,没见过也没想过一般人的生活,而常伯父见过最底层的百姓,他可以体谅他们的苦难。”

    “他们说公主是女子,女子不用管政治、不用管天下,只要做一朵鲜花去装点盛世便好。”方璞道,“可是你和常晟说得对,就算公主是女子,公主也是君。为君者,怎能不知天下、怎能不爱众生?”

    赵衠道:“许是因为你我年纪尚轻,先生只讲了历史,还未道现实。”

    “你知道盛京的贫民区在哪里吗?”方璞不置褒贬,而是说,“带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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