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龙芸,拜见师尊。”

    那白色仙履停在她眼前。

    她怕他拒绝,又怕他答应。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俯下身,望着她肩膀上的长钉,眉心微蹙。

    他的脸低下来,向她靠近。而她怕自己落泪,不敢抬眼,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温和的气息像初春的风,带着一丝凛冽掠过她的耳际。

    他轻声问她:“——疼吗?”

    龙芸周身一颤。

    她不知道她等这句话,是不是等了一辈子。

    在上一世被审判受重刑的时候。在孤独峰罚跪被割舌吞血钻的时候。在万魔窟被铁链刺穿锁在黑水里的时候。

    眼泪飞快地涌上来。

    天忽然乌了。

    而现在,隔着一辈子,他问她疼不疼。

    心里满腔的委屈像要决堤。可是千言万语到嘴边,都拼不出半句。

    她哽咽着无法回答。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按上她的肩膀。

    疼痛立刻减轻了。骨肉之中的灭魂钉消失不见。长钉留下的空洞迅速被新生的血肉填满。衣衫上血痕还在,但布料之下,伤口在飞速地自愈。

    那只大手,倏忽间落在她的头顶。很轻柔很温暖。

    原本贴着皮肤的额发,顷刻便被烘干。一股温和而强大的灵力将她包围。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衫很快速地,变得干燥而暖和。

    再然后,他的手托住她的手肘。那力量将她轻盈地一抬,她便不处自主地站起身来。

    她的腿本来已经蜷麻了。直立的瞬间,血液畅通无阻。脚掌感受到温软的沙滩。

    龙芸站直身体。看到眼前的纯白衣襟一尘不梁,印着她熟悉的流光暗纹。

    她偷偷地,怯怯地抬眼去看他的脸。

    却不小心跟他目光接上了。

    视线交汇的短暂瞬间,他温和地朝她勾了下嘴角。

    龙芸迅速收回目光。

    天钧站在龙芸身前,向天绝微一顿首,道:“多谢师姐援手,救了我的小徒。”

    天绝表情变幻莫测。

    他这话可真会讲。从天机司捞人的是她这个师姐,收徒的却是他天钧。

    天钧又朝朝闻道、师辉晓稍一拱手,道:“小徒不懂事,给两位长辈添麻烦了。”

    朝闻道面露冷笑。东海妖皇转眼就成他小辈了?

    面上却客客气气,收了拂尘,对天钧躬身道:“拜见昆仑上清宫天钧仙尊。”

    师辉晓见朝闻道对天钧如此恭敬,便也跟着施礼。

    施礼毕,师辉晓道:“她破了除妖司二十八星宿法阵,杀了天机司十四人,临安府除妖司十四人。这还没算之前那十二个长安派来的七境除妖卫。这麻烦可是一点不小。”

    天钧道:“我自会跟长安交待。”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人打发了?师辉晓本想发作,瞥一眼朝闻道,见他一微阖着眼,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啥意思?等着他一人出头,跟昆仑上仙叫板?师辉晓登时偃旗息鼓。

    接着一群人冲上来。石栎、撄宁、微微和大徽。

    石栎和撄宁十分守规矩,先向天绝、朝闻道等人行礼。

    微微根本不管那些人,冲上来直接抱住龙芸,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姐姐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坏人有没有欺负你?”

    龙芸摇头道:“我没事。”

    微微抓住龙芸的手,“姐姐你那天消失,可把我担心死了。我一直央求师尊来找你。总算把你找到啦!姐姐不要走了好不好?”

    大徽在旁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劝说道:“真的有小笼包!每天都有。”

    龙芸狠狠瞪了大徽一眼。

    石栎迅速替龙芸整理衣襟,又从袖中取出发带,替她将长发拢成一束。

    天钧朝朝闻道等人再一拱手,道:“今日我师徒多有叨扰。小辈若有礼数不周之处,尚请海涵。他日若大驾光临昆仑,必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回身对龙芸道:“芸儿,谢过两位前辈。”

    龙芸低着头,乖乖施礼道:“龙芸谢过朝长老、师统领不杀之恩。”

    天钧又示意天绝道:“这位是你天绝师伯。来日上昆仑,须恭聆师伯教诲。”

    龙芸仍是低头,转身向天绝行礼:“弟子龙芸拜见师伯。来日恭聆师伯教诲。”

    天绝眼光觑向龙芸,片刻,笑道:“来日方长。”

    天钧尽到礼数,便向天绝等人道:“今日承蒙各位照顾,感激不尽。若无他事,天钧告退。”

    说罢便转身,不再搭理那一干人,对众弟子道:“走吧。”

    天钧一行人走出几步,师辉晓不甘心道:“这便让他们走了?”

    朝闻道道:“那你去找他打一架?”

    师辉晓道:“……我怎么可能!”

    朝闻道道:“那反正我打不过。”

    师辉晓:“空手回长安复命?”

    朝闻道道:“能咋滴?这位天钧仙尊,可是圣上的师弟。就算跟昆仑要人,也轮不到我们。”

    *

    走出没几步远,微微就叽叽喳喳地给龙芸介绍。

    “姐姐,这位是阿栎师姐。阿栎师姐可好啦。我起不来床的时候都是她照顾我。”

    龙芸低头施礼:“谢谢阿栎师姐照顾。”

    微微又指着撄宁说:“这个是撄宁师兄,是我们的三师兄。”

    龙芸施礼道:“见过三师兄。”

    撄宁拄着拐杖,冲她眨眨眼睛,叫了一声:“小师妹!”

    微微又指着大徽说:“这个是我的小师弟,但是姐姐你的六师兄哦。”

    龙芸忿忿道:“怎么他也变成师兄了?”

    大徽嘿嘿道:“入门比你早。”

    微微附和道:“对的对的。姐姐我入门也比你早。我是你五师姐。”

    龙芸一把揪住微微的耳朵,“你也跟我充师姐?”

    微微护着耳朵大叫道:“啊啊啊别扯了姐姐姐姐我错了。”

    龙芸揉了一把微微的头毛,道:“乖。”

    微微护着自己的头毛说:“头发给你搞乱了。”

    龙芸摸摸她的头,说:“你啊,永远是我妹妹。”

    师徒沿着海滩漫步。这时旭日东升,霞光照耀,海面潮汐正起,波澜壮阔。

    天钧叹道:“难得来一次东海,走一走也好。”

    他问微微道:“水若微,你家就在这附近吗?”

    这一句问话,把微微的话匣子打开了。

    微微在天钧面前蹦蹦跳跳,“是呀是呀!我跟姐姐就是在这片大海长大的。我们现在在的这片沙滩就是北仑港,再往海那边一直去,就到舟山岛啦!舟山岛过去有东极岛,唉,就是姐姐跟我被关的地方。那边过去还有普陀岛,有桃花岛,都可美可漂亮啦……这片海的底下生活着很多珍珠贝,我就是其中一个啦……我们这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啊,有晚稻杨梅。有普陀观音饼,有很多很多海鲜……哦,我最喜欢竹节虾啦,我以前在海里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吃虾。我就张着我的蚌壳在那不动,那个虾就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就一口吃掉它,哈哈哈!……”

    撄宁逗她道:“舟山贝类是不是也很好吃啊?”微微嘟着嘴巴说:“贝又不好吃的,我们贝一点都不好吃。”

    撄宁说:“我看你细皮嫩肉哎。”微微躲到石栎后面说:“师姐救我!三师兄好可怕!”石栎瞪撄宁,皮笑肉不笑道:“我看你也细皮嫩肉。”

    师徒六人沿着海滩散步,一路有说有笑。龙芸慢吞吞地落在后面。

    她回头张望一眼。天机司除妖司的人都已经看不到了,天绝也不见踪影。

    龙芸又看向海面。

    回想起来,跟天机司朝闻道那一场交战,如果不是法王钟的话,她已经胜了。

    当时浮上海面时,中了一下灭魂钉。要不是那一下,她也早已潜回海底了吧。

    龙芸心思有些浮动。

    一旦去了昆仑,千山万水,再想回来东海,就不那么容易了。

    而这一刻,东海就在她面前。潮水涌动,一波接着一波,像是回家的召唤。

    龙芸越走越慢。

    趁着微微他们说笑时,她悄悄向海边走了几步。

    眼看就要踏入潮水了,前方的天钧忽然回转身来,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望着她。

    龙芸正想往海里跑,忽觉得脚底生根。

    五行土?地缚术。

    “——你要去哪里?”

    龙芸双足被困,抬头见天钧正盯着她看,只得干笑了一下,道:“我……我想上厕所。”

    天钧微眯了一下眼,道:“行,等你。”

    双脚上无形的捆绑忽然消失了。龙芸不加迟疑,一跃而起便跃入海洋中。

    龙芸落入海中,便如鱼得水。她飞快地摇摆身体,向着海洋深处泅去。

    可是,抬眼往前看时,却见前方海水之中,隐隐绰绰,有金色的丝线在闪动。

    老花招。五行金?天罗地网。

    及至跟前,却发现这一道天罗地网,与之前除妖卫那道有所不同。它并不霸道,只是静静的拦在眼前,便仿佛等待她自投罗网一般。

    几只游鱼游近网前。网眼倏然变大。游鱼畅通无阻地从网中穿过。

    可等龙芸游到跟前,网眼却忽然变得更密了。

    细细的金线缠将上来,仿佛没有力道,非常细软,只是贴着她的肌肤。当她想往前再游时,金线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龙芸从脊柱中拔出龙泉,向金线砍去。可是好像砍在了棉花上。金线细密地将龙泉缠住了。

    龙芸不得已转换方向,便往下泅游。

    很快便看见,下方将近海底的地方,也出现一道细密的金网。

    土克金。龙芸决定故伎重演。

    龙芸双手握住龙泉,挺身朝向海底,再一次使出五行土?天崩地裂。

    龙泉带着金线,狠狠地刺向地心。龙泉刺入之出,赫然出现一道深沟。

    深沟一裂作二,向四面不断蔓延。红色的岩浆从地心中喷射出来。

    龙芸之前与除妖卫对战,消耗灵力许多,再加上负伤,这时有些喘不上气。这一回的天崩地裂,威力已不如前。

    即便如此,依然在海面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海面之上,狂风忽起,潮汐澎湃,刹时间腾起四五道水柱。

    无数的死鱼被抛到岸上。海水被烘烤。腾燃的岩浆伴随着海水射上高空。

    岸上一行人看到海面忽然浪涛汹涌。

    石栎惊讶道:“这是台风吗?”

    微微头摇得像波浪鼓,“不会的。这是春天,哪来的台风啊?”她用手罩着眼,仰头看向天上巨大的水柱,“可是,这、这么吓人的水柱是怎么回事?”

    天钧道:“你姐姐在上厕所。”

    微微:“……”

    金网被岩浆融断。龙芸不带犹疑,迅速往海洋深处潜去。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那被岩浆融化的细细金线,在她游近的一瞬间,又迅速地凝结成形,再次组成了一道金网。

    肌肤与金网相触的一刹,天罗地网铺头盖脸将她罩住。龙芸在网中扑腾着,好似一条落网的大鱼。

    同一时间,那几道沟壑,被无声地填上了。岩浆在迅速冷却。红色的光芒黯淡下去。

    龙芸蹙眉。天钧主修金土二系。她用天崩地裂打天钧,实在是班门弄斧。

    细细的金线将她周身缠绕。明明周围都是水,按说是她的主场,她却一道水系术法都施不了。

    龙芸主修水木二系,被土金两系死死压制。即使是在前世她最强大的时候,她也没有自信能与天钧一战。最后昭慧地狱一战将天钧生擒,全靠御神令下式神。

    这时她单枪匹马,怎么可能是师尊对手?

    这念头一生起,便束手束脚。发现自己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金色的丝线迅速缠住了她的手脚,将她往岸上拖去。那力量温柔而霸道,由不得她抗拒。

    没一会儿,龙芸便被那道金网直接甩出了海面,摔在了沙滩上。

    先落地的是屁股。虽然没受伤,可实在很狼狈。

    衣服湿淋淋的。很快粘上了沙滩上的黄土。师姐给绑的辫子也全散了。乌发里是海藻、海贝和沙泥。

    微微惊讶不已,朝她跑来:“姐姐姐姐,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缠在身上的金线瞬间消失了。龙芸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黄沙,拍不掉。

    衣衫紧贴着肌肤,湿得透透的。头发一绺绺并在一块儿,贴在额头与脖颈上,在滴水。

    不远处的海滩,天钧朝她一招手,道:“过来。”

    龙芸无法,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走至天钧跟前,不敢看他,只低头跪下,闷闷地叫道:“师……师尊。”

    天钧抬手伸向她。龙芸下意识地脖子一缩。

    但是手掌并没有落到她脸上,只是从她的乌发上牵起了一条海藻。

    那股温和又强大的灵力,再一次将她包围。头发迅速烘干。衣衫也变得干燥松软,黄沙掉落下来,露出织物原本的浅绯色,如三月芳菲桃花。

    便听见师尊漫声道:“——上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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