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未到,就已经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与平日里的急诊大厅不同,没有鸡零狗碎的争吵,没有护士一遍遍重复禁止喧哗。

    这里只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只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凌乱匆忙的呃脚步,只有声嘶力竭的催促。

    没有人去在乎仪态,没有人关心流程,所有人拼了命的在与生命赛跑。

    护士长急匆匆的拿着绷带跑过田畕畾身边,见她只是安静的靠墙站着,以为她仍是在体验医院的工作流程,便只匆匆点头,与她擦肩而过。

    举目远望,急诊大厅外夜空漆黑如墨,救护车闪着红蓝光再次远去。近处大厅里灯火通明,一双双奔跑的脚将外面的泥泞带了进来,不久前还光可照人的瓷砖遍布脚印,有的是褐色的泥水,有的确实触目惊心的血水。

    场面可怖,田畕畾却一点不觉的害怕,并不是因为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而是因为经历过似曾相识的场面,甚至曾经历过的状况比这还要绝望。

    正前方的病床上一个男人血肉模糊的微弱颤抖,如果看的没错的话,他的脑壳似乎凹下去一块儿。

    相邻的病床上一个老太太手持一个血淋淋的钢管安静平和的躺着,在定睛一看,哪里是手持着钢管,分明是一根细长的管子正正插进了她的小腹,旁边的医生在跟护士高声确认生命体征,身在伤痛之中的老太太却是其中最安静的,任身边人如何呼喊,任仪器如何调整,仍是安静不动。

    更多的病床被蓝色布帘遮蔽,只能听到其中不曾停歇的挣扎与□□。

    田畕畾紧紧靠在角落,即便是贴在冰凉的墙砖上也比眼前场景让人好受一点,只有目光不似四肢僵硬,期待的寻找那个让人看了心安的身影。

    忽然,搜寻的目光在一处定住了。

    最角落的病床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噙着眼泪不停地喊:“医生叔叔,护士姐姐,我妈妈受伤了,你们不要不管她。”

    两只小手死死的抓着病床上躺着的苍白女人,不知是外面淋了雨还是疼的冒汗,她的长发贴在脸上脖子上,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她的肋骨处似乎有金属在耀眼的白炽灯下泛着光。

    田畕畾咬着嘴唇想,这个小女孩一定被妈妈紧紧的保护在了身下,因为整个大厅里除了穿着白大褂的医护工作者,只有这个小姑娘毫发未伤。

    田畕畾不能确定这个满眼恐惧无措的小女孩是否真的明白发生了什么,遥遥回想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大概正在没心没肺的朝楚呈身上丢泥巴。

    她太害怕了,两只手紧紧抓着妈妈像是生怕一松手自己就会被永远丢下,她哇哇大哭,却喊不来一个驻足的大人。

    但田畕畾理解他们,死神面前分秒必争,急症重症必然是要拍在前面的。

    门口仍有担架络绎不绝的抬进来,别说是对症的医生,能挨上随便哪个科室的医生都是好的。

    “妈妈,妈妈,我妈妈好疼......”

    小女孩仍在苦苦哀求,田畕畾咬着唇想要走过去。

    哪怕什么都做不到,但起码可以陪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的。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个蓝色布帘被刷的一声拉开来,一张田畕畾期待已久的面容隐在医用口罩之下出现在视线里。

    朦胧在水汽的视线里,他身姿笔挺,坚毅泰然。

    田畕畾忍不住微笑,好像绝望的信徒看到了降临面前的救世主。

    郁焱并没注意到远处的视线,他摘下手套跟身边的护士交代了几句,转身大步走到小女孩身边,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小女孩的头,低声说了句什么,离得太远完全听不见。

    下一刻郁焱一手领着小女孩,一手和护士一起将病床往田畕畾这个方向推。

    几人步速很快,小女孩也完全不拖沓,紧紧跟在郁焱的身后半步不离。

    路过田畕畾所在的角落,郁焱下意识的望着看了一眼,微微愣神,目光里有疑惑有担忧,但情况紧急来不及停顿,他微一颔首与田畕畾擦肩而过。

    田畕畾背过脸去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擦满脸的泪水。

    田畕畾心里小小叹气,他是不是被我吓到了,从高中认识到现在,我好像从没在他面前哭过吧。

    准确来讲,除非是在拍戏,五岁以后,大概从没有人见自己哭过。

    呃,也不太准确。

    在那个偏僻的法国小医院里,那个夜晚爆发出的眼泪应该吓到了很多法国小护士吧。

    她一边揉眼睛一边低着头沿着走廊往电梯口走,走着走着又觉得好笑,戴着口罩低着头是因为防止走在路上被认出来,但满目凄楚,每个人都在与伤痛抗衡,与死神赛跑,谁会在意路过自己的是哪根葱。

    把楼层按到最上层,走出电梯,再拐到手边的一个楼梯间就能到达大楼的天台。

    田畕畾从来没来过这里,之所以这么熟门熟路,是因为剧本里有写一场重头跳楼戏就是在旁边那栋相同构造的大楼上拍摄,所以田畕畾瞎蒙乱猜的走了上来。

    暴雨已经停了很久,空气里却仍是一片潮湿的气息,郊区的医院大楼上远眺,远处并没有密密麻麻的万家灯火,只有一盏盏路灯像是守护者般安静伫立。

    所有人都觉得田畕畾性格活泼喜欢热闹,确实,她所在之处永远欢笑不断。

    但没有人知道,笑不出来的时候她从不愿意出现在人前。

    或许是从小当惯了孩子王,也许性格热烈明朗总被人习惯性的当做榜样,也许做惯了冲在前面的矛,也许太习惯被身边的人依靠,太习惯去鼓励去维护别人,所以往往自己脆弱的时候反而不知所措了。

    所以要隐藏,所以要自愈。

    但好像在心底,还会矛盾的想要听到有人发现,有人轻轻扣响她的门扉,问一句“田畕畾,你是不是想哭了。”

    楼层很高,地面的血污气味无法随着楼层一点点蔓延上来,所以鼻腔里的气味只是纯粹的雨夜的味道。

    若不是亲眼见证,谁也不会知道安静的雨夜里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灾祸。

    但满目漆黑的夜空里,她却仍能看到那些曾在无数个守在医院的午夜梦回间挥之不去的可怖场景,就好像时光永远有一处静止不前。

    即便夜风微凉,但田畕畾还是用手做扇拼命给自己的脑袋降温,深深吸吐几口气后,才觉得胸口处没有那么憋闷。

    伸手入口袋,才发现手机没有带,倒是掏出几张纸来。

    是后几场戏的剧本,下午的时候喜喜给自己带过来的,本来想在病房里无聊时打发时间提前背一背台词的,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可以帮忙转一下注意力。

    天台角落里伫立着一盏路灯,光线明亮,田畕畾挨着坐过去,倒真有点学霸深夜偷偷学习的样子。

    不知过了过久,纸上的文字已经被她背的滚瓜烂熟,心情也随着田晓夏的故事逐渐从沉重的现实里剥离,她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抬步往自己的病房走去。

    路过护士站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病房外的走廊上灯光微弱,一间间病房房门闭着,里面漆黑一片。

    走到自己的单人间时有点奇怪,因为她分明记得自己关了灯的,此刻门上的玻璃上却透出微光。

    推门进去,刚迈出一步,就感觉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郁焱留在这里的保温杯,咕噜噜的在瓷砖上滚来滚去。

    而就在这只保温杯的旁边,郁焱正抬着眸安静的注视着她。

    午夜静谧,所以田畕畾也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郁焱就这样坐在病房的门边,靠着墙,仰头一眨不眨的仰望她:“那边结束了我就来找你,可是手机不接,人也不在,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只好回来等你,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无端心里倏然一跳,眼睛回望过去,直觉那双定定看着自己的瞳孔里藏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情绪。

    就好像重逢以来,“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这句话才是他一直想说的。

    田畕畾挨着他也坐到地上,为了八年前匆匆分别的那次,也为今天一字一句认真的说:“我以后去哪里都告诉你好不好?”

    说完这句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郁焱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郁焱的脸上表情空白了片刻,像是正常运转的机器突然遇到了故障,瞬间停止。

    少顷,他面目空白的僵硬别过脸,睫毛低垂,薄唇轻轻长了长,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

    悬在半空的心没有被高高抛起,却也没有重重砸落,比起预想中的“没有这个必要”这种答案,犹犹豫豫不作回应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田畕畾在心里给自己鼓起,革命走到半路,同志继续努力。

    田畕畾有点不自在长久的安静,于是主动开口:“刚才去天台背台词来着,忘记带手机了,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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