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连绵夜雨,遮住飞檐殿角,灯火泯灭,唯有女子的呜咽声若近若离,随着一声惊雷,瞬间消散无影。

    灼华殿,两个掌灯的年轻宫女跪在悬花屏风外,窗外风驰电掣并没影响殿内人的困倦,她们懒洋洋打着哈欠。

    “唉,你说咱们公主不过晚宴才喝两杯贡酒,怎么就醉成这样?”其中一个睡眼朦胧地说。

    “也是。”那个又忍不住打哈欠,困得眼泪直打转,“咱们公主一直酒量好,今日也奇,迷迷糊糊不知叫什么?”

    “好像人名?”垂眸压低声,痴痴笑着:“人都说女子怀春。”

    “你又不想活!小心让听见,扒你的皮。”

    伸手偷偷指里面,眉头拧成绳,“我看是给魇住,如今不比往日,谁还敢提那嫁娶之事,唉!说来公主也命苦,自小母亲便疯了,很快又不在,国君也不待见,还好许给郑国公子,哪知郑国竟灭,又都闹到咱们头上,是那老郑王作孽,非要父夺子妻,与公主有何关系,妖不妖的乱讲,好端端一个尊贵女儿家,怎么就成妖精,一来二去,年纪不饶人,以后啊——”

    一道电光火石落下,花窗灯影缭乱,两人不觉往外看,停下闲言碎语,瞧着乌压压天空又开始抱怨天气。

    “今年这场雨真有一段日子。”

    “烦得很,没完没了。”

    漆黑之夜,月隐星残。

    帷幔垂落,青烟环绕,软榻上躺着位半睡半醒的女子,峨眉微蹙,粉唇颤抖,似在梦呓,翻来覆去。

    猛地一声惊雷,她睁开双眸,怔怔地望着眼前一切。

    姒夭清楚地记得饮下毒酒,又苦又烈,滚烫入喉,五脏六腑开始灼烧。

    “楚夫人 ,一路走好。”婢女的声音犹在耳畔,颤巍巍又实在没多少真情,交差似地:“奴们也不想啊——都是大夫人吩咐,要怪就怪夫人生得太美,惹人嫉妒。”

    唯有贴身侍女甘棠撕心裂肺的哭声,意识飘散,一切遁入无声。

    哪成想再度睁开眼,居然又来到楚国的灼华殿。

    她不敢置信,缓缓起身,坐在菱花镜前发呆。

    回来了!又或许只是个梦,难道魂儿也能做梦。

    正在恍惚中,身后响起窸窣脚步声,一个红衣侍女绕过花屏,笑嘻嘻施礼,“公主总算醒了,试试醒酒汤。”

    她抬眼来看,圆脸圆眼,水灵灵一个小女孩,不禁笑颜如花,“快坐下。”

    对面呆住,公主自小被幽禁在深宫,只有公子涵常来探望,后对方被送到安国为质子,再无人踏足灼华殿,性格孤僻,从不会温柔说话。

    居然酒醉睡一觉,竟大变样。

    “来啊。”又柔柔招呼。

    甘棠抿嘴唇,方才敢走近,声音放得极低,“公主可觉得舒服些,喝完汤就好了。”

    姒夭笑意盈盈地瞧女孩,真也罢,假也罢,做梦也不想亏待这个丫头,上辈子风风雨雨,唯有对方不离不弃,随手打开雕花漆金鸾凤首饰盒,取出一只桃叶金簪子,插在对方发髻上,“真好看。”

    小丫头吓得不轻,“公主莫怪,昨日奴婢是看这个簪子好,就多瞧几眼,万万没别的心思啊!”说着要磕头。

    姒夭连忙去扶,寻思自己平日刻薄,看把小丫头唬成这样,“别胡说,这是赏你的东西,多——谢。”

    “奴婢只熬了份醒酒汤。”

    “不单这些。”

    还想多说几句,余光落到红褐色汤汁上,记得那夜也是醉酒,喝完汤后便昏昏欲睡,直到第二日齐国军队攻入皇宫才被侍女摇醒,想躲已是来不及。

    小丫头不明就里,兴冲冲道:“殿下快尝尝,里面还有寒玉姐姐给的药草,说是用来补气,奴婢忘记名字,最近宫里都喝。”

    半透明的褐色汤底,确有几根像树根般药材,周身带须,飘飘荡荡。

    姒夭蹙眉,“今天什么日子?”

    侍女不解地回:“芒种啊。”

    芒种!果然没错,明日国君不战而降,最终死在乱军之下,自己也被献给齐王。

    上一世稀里糊涂跑不掉,这回绝不能坐以待毙,时间紧迫,姒夭俯下身,“甘棠,你去收拾东西,安排车马,半个时辰后咱们出宫。”

    对方瞧了眼窗外的倾盆大雨,显然以为公主疯了,“殿下要去哪,明日请奏国君再走不迟,何况这会儿已经宵禁,奴怕——”

    姒夭已经站起身,从箱子里取金版,匆匆道:“你别管那么多,拿上钱好办事,什么宵禁不宵禁,那帮人还不是见钱眼开。”

    甘棠一向听话,不大会儿又回来,“殿下,工政尹那边说晚上不好声张,只有一辆小安车让咱们用。”

    正合心意,不招摇才走得远,包袱里装上首饰细软,临出门前又给灼华殿的下人们散些印子金,今夜只能带走甘棠,明日天下大乱,也好让这帮人寻得一线生机。

    夜晚静得可怕,唯有车轮碾在甬道中吱吱呀呀,偶有禁军走过,银色铠甲映得烛火摇曳,耳边传来编钟的叮咚声,伴着虎座鸟架鼓低沉闷响,想必细腰宫又新添了快饿死的佳人。

    君兄还在享乐,醉生梦死,无人知花事已尽,一片荼靡。

    齐国军队早就蓄势待发,素来骁勇善战的楚人却无故自信,还以为对方会先礼后兵,仍旧沉在一场荒唐大梦中,早把楚国百年基业抛之脑后。

    她自嘲地摇摇头,这座长了二十几年的宫殿,噩梦一般的地方。

    这一世需要新生,但不是在楚宫。

    “殿下,咱们去哪里?”甘棠坐在马车里晃悠,怯怯地问:“真的不禀报国君,万一明日——”

    “明日,那就到明日再说吧。”一双美眸不喜不悲,楚国马上便不复存在,成为强大齐国的另一个附属品,还有什么可怕。

    只是想到国君死在战马下的血肉模糊,对自己毫无感情的兄长,与那个早死的父皇一样,比冷漠的外人还可恨。

    可眼睁睁见死不救,她到底没那么狠心。

    琢磨片刻,仍旧让甘棠掏出娟纱与胭脂,用手沾着写上几行字,吩咐守夜的奴仆,一个时辰后送去国君寝宫。

    安车缓缓穿过凤行门,马蹄踩在宫外石子地上嗒嗒作响,连声音都比在宫里轻快许多,总算逃出来,她长出口气。

    “殿下,车夫说马上出城,还不知道去哪里啊?”小丫头忍不住又问,瞧外面黑压压一片,心里直发抖。

    “安国,记得从树林里的小道走。”

    如今天下不太平,郑,楚,羽,安,齐,雁六国混战,又牵扯周边无数小国,放眼望去,都不安稳,前几年郑国公子乐借羽势力造反,成事后又被齐趁虚而入,导致郑羽两国归入齐版图,北边雁本就弱小,唯有西边安国偏远,可以暂时避难。

    再者自己的二兄长公子涵正在安国,刚好去投奔。

    车子晃进树林,夏天快过去了,冷风穿透帷裳,吹得人发寒,姒夭拢了拢衣襟,闭上眼睛。

    迷迷瞪瞪,脑海里又出现皮鞭的声音,啪啪啪作响,倒豆子般全落在肌肤上,顿时鲜血直流,真疼啊,她不禁呼吸急促,浑身紧绷,腾地坐直身。

    甘棠掏出帕子,“殿下又做梦了吧!瞧满头的汗。”

    她惊魂未定,没心思回话,急慌慌拉开袖口,晨光下青白一片,皮肤纹理细致,没有伤痕。

    还好,真的只是梦。

    人一旦受过苦,记忆里留下影子,挥之不散。

    方才回过神,挤出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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