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驶在山路上,晃晃悠悠,青色帷裳飘荡,姒夭与丰臣对面而坐,余光瞧见自己的安车跟在队伍之后,心里发慌。

    若是别人,她倒游刃有余,偏偏来个丰臣,周身自带一股禁欲气息,仿佛不沾尘世。

    车上摆着香炉,袅袅轻烟,挑眼瞧对方,真是副天下独有的好模样,只是神色太超然,目光抬起,清浅一笑,惹得姒夭垂眸。

    “公主可曾去过齐国?”丰臣望过来,闲闲道:“在下是第一日来楚,总听父亲说贵国的酒极好,公主肯定常饮吧。”

    “我不喜酒。”姒夭蹙眉,冷冷地回:“喝多了失德。”

    “是嘛,那可惜了。”半垂下眼帘,神色安宁,倒是副闲话家常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针锋相对的试探从没发生,“不过,我也不喜酒。”

    姒夭鼻子里哼一声,马蹄声呱噪,没心思搭话,眼见离楚国越来越远,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又悲切又可笑,不过才半日功夫,逃生的机会便被眼前人踏个粉碎,莫非自己重活就是个笑话,亦或前一世受的罪还不够,必需走两遭才行。

    不甘心啊,虽说上一世她也算不得好人,但天下坏人何其多,总共罗列下来,也不该一个女子受罪。

    丰臣始终垂眸,余光瞧对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红红白白倒像春天开的粉桃,那青色帷裳时不时掠过娇颜,衬得她愈发艳丽,原来桃花面却是这么回事。

    只是柳眉微蹙,将主人的心事暴露无疑。

    姒夭心慌意乱,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两军对垒的厮杀声,今日一战不知枉死多少生灵,对面人还在神态自若地聊酒,谁不知丰臣乃齐国最大的幕僚,杀人如麻却长了张仙人般容颜。

    知人知面不知心。

    小小年纪,如此歹毒。

    上辈子惨死白绫之下,对方也不算毫无责任。

    这一生岂能信他。

    丰臣看上去心情不错,大概是楚国这块肥肉终于入口,至此除安国那块硬骨头,几乎都归入齐国版图。

    “殿下,我王正准备中秋祭祀,宴请各国贵客,公主如今荐临,必艳惊四座,也是我王荣幸。”

    漂亮话人人都会讲,亡国公主不过是个物件而已,她太清楚,叹口气,“上卿,姒夭一届弱女子,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怕是不妥,王上若真有意相见,我愿单独前往。”

    看来还没灭了要引诱君王的心思,丰臣亦觉得有趣,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看上去特别焦急,似乎不单独与王见面就会魂飞魄散,实在与传说中妖艳惑主不太一样,他倒觉得她有些小女孩的天真。

    “公主想要单独求见我王,其实也不难。”姒夭看见一线生机,忙不迭眼波荡过来,丰臣轻笑,“适才不是说要求求在下吗?”

    他在戏弄她,还是有心一试,记得丰家早就给对方聘下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从来洁身自好,加上年纪太小,并不是风月场上的人。

    这些年齐国独大,其他五国为讨丰臣欢心,想出的办法层出不穷,美女宝物不计其数,可没听对方动过心。

    姒夭迟疑一下,指尖捻起衣裙,正准备坐过去,忽地马车轻晃,猝不及防,整个人落到对方怀里,一只手搭上对方肩膀,长衫下是坚实肌肉,不似看上去那般纤细,手心一热。

    丰臣并不僭越,伸手将她扶住,放到身边。

    “公主是不是误会。”他目光清澈,直看得她脸红,“在下的意思很简单,如果让殿下单独求见我王,公主可有交换之物。”

    交换——她嗫喏道:“我的东西,只怕上卿不稀罕。”

    丰臣摇头,“殿下此言差矣,在下既然开口,自然心里有数,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成。”

    姒夭点头,明知是火坑也得跳,只要活过这一遭,总比被人打死强。

    她发髻凌乱,像只刚受惊吓的兔子,丰臣安抚道:“殿下,此去齐国还有几日,你可以好好准备。”

    目光一触,心照不宣,如今美色乃唯一的救命稻草,这幅风尘仆仆的样子,步摇金簪插满头,像个屠户家跑出来的婢女,魅惑一个傻乎乎的段瑞安戳戳有余,但要抓住以清心寡欲自居的君王,可不容易。

    他的目光炯炯,好似能把人穿透,缓缓道:“齐国美人无数,王上却从未扩充后宫,应该说自息玉夫人仙逝,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在德政殿,批阅奏折。”

    听上去可比自己那个左拥右抱的父皇与兄长强多了,也不知对方还活着没,有没有接到信,若早做打算,总能留住一条命吧。

    他给她一条命,她还他最爱的儿子一条命,两不相欠。

    姒夭失神,半晌没搭话。

    马车仍在行驶中,翻山越岭,中途有仆人送吃食,不是山珍海味却精致香甜,手艺着实让人吃惊,这一程跟随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总算不会受委屈。

    上辈子她可是在囚车里被押到齐都,风餐露宿,险些丢掉半条命,待遇天差地别,可见人这辈子,选对同伴有多重要。

    丰臣净了手,用丝娟擦干,交代天黑前必赶到郑都城,这会儿应称作郑郡,上车道:“殿下再忍忍,等到了源城好好休息。”

    姒夭柔声说谢,心里又开始翻腾,郑郡不就是前郑国公子乐,曾经的未婚夫君,说起来全是糊涂账。她当年受父命交好郑国,借端午佳节去源城赏花,被郑国夫人看上,许给公子乐,哪知郑国公色欲熏心,竟打起儿媳的主意,半夜潜入她房中,才闹得人尽皆知。

    这笔账,自然又算到她头上。

    如今两人再见,岂不尴尬。

    停在哪里休憩不好,偏选源城,很难不说是对面人故意为之。

    看笑话,天下第一谋士可没那么无聊。

    或许想瞧她如何应对,也许要试探郑郡守的衷心,上辈子阻拦她为妃,这辈子难道转了性,不知深浅,都未可知。

    心里百般不愿意,面上还要不漏声色,如今活命要紧,丰臣万万得罪不起,随即笑颜如花,“源城可是个好地方。”

    夜幕时分,马车来到郑郡都城,街边仍有行人穿梭,商铺林立,烟火缭绕,一幅安居乐业的景象。

    姒妖揭开帷裳瞧了瞧,与十年前相比,源城繁华不少,明明是被灭国,竟如此安宁。

    她满脸疑惑,丰臣也顺着目光望出去,“楚郑毗邻,原就交好,殿下肯定来过源城吧?其实臣小的时候也来过,都说郑郡风调雨顺,富庶之地,哪知所见竟一片萧条,还好归入齐国,我王励精图治,才不枉费这好地方。”

    将入侵说成救国,真乃天下第一人,谋臣俱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之辈。

    丰臣淡淡一笑,“不久以后,楚国也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地方。”

    另一个好地方,另一个被亡了的国。

    姒夭如鲠在喉。

    对方似乎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伸手放下帷裳,袖口盈香,丝丝缕缕打上脸颊,让姒夭本能地退了退。

    她的怯意被尽收眼底,丰臣悠悠道:“殿下不必害怕,我也不是残暴之人,与公主并没有两样。”

    一个享誉天下的“凡间仙”,一个家国尽失的落魄公主,还真是没两样得很。

    姒夭扭过脸,车内烛光幽暗,掩住眸子里的恨意, “大人说得对,反正都是人,哪里会两样呢。”

    “公主玩笑了。”丰臣并不生气,“臣是说无论公主也好,楚王也罢,甚至齐王,郑王,六国难道不都是周王室的臣民,本就同出一处,不该四分五裂,闹个你死我活。”

    提刀带枪都冲进人家屋里,还能一本正经唱和平,她是真被逗乐了,人怒火中烧的时候胆子也大,冷笑道:“上卿果然不一般,我虽然是女流,也晓得齐乃礼仪之邦,素来替天行道,几年前还封了卿士,代表周王室统领诸侯,每次出兵,自然师出有名。”

    师出有名不假,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真,若只想做道德楷模,尊礼守道,惩罚一下即是,怎会吞并疆土。

    姒夭说得起劲,“我以前陪兄长读书,听过几句圣人话,好比一家的畜生踩了地,只管教训那畜生罢了,怎么还要把别人的牲口据为己有呐,与那牲口何异。”

    对方不急不恼,抿唇附和:“公主有理。”

    她愣愣,楚国俨然已没救,自己生死一线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呈口舌之快,把他比作牲口,有何好处,忽地噎住声。

    其实她对楚国有多深的感情,生在此,长在此,大部分岁月却在被人轻贱中度过,怨念颇深,灭就灭了,与她何干!

    狠狠咬唇,却见昏暗中有副丝帕递到眼前,耳边传来对方低语:“秋夜天寒,风太冷,想必吹了眼。”

    她一把拿过来,擦擦脸,不知何时竟哭了。

    源城的洛华宫前,早迎出成群奴仆,烛火摇曳,钟鼓齐鸣,郡守公子乐领队在最前方,左右大夫站在身后,垂手等待,无人言语。

    齐国今日攻下楚国,版图进一步扩大,今后愈发势不可挡,吞并六国指日可待。

    等到天下尽归于齐,势必重新洗牌,能不能立足全凭一会儿要见的这位祖宗,不足弱冠的少年郎,齐国宰相之子丰臣。

    齐国最核心的大脑,他们不是没费尽心机拉拢过,可惜对方深居简出,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不爱财不爱色,愁煞天下人。

    今夜突然传话留宿洛华殿,天上掉馅饼,宫内从早忙到晚,鲜花环绕,美酒飘香,逢年过节也不过如此。

    夜色渐深,晚风吹起裙裾飘摆,郡御史付清在身后偷偷递话,“郡守,咱们是不是阵仗太大了些,丰上卿一向低调,别弄巧成拙。”

    公子乐差点没背过气,马后炮来的可以,“依你来说,现在都该收了。”

    郡守不悦,付清立刻闭嘴,两撇八字胡抖了抖,他也是心里慌,没主意。

    这初秋的风,吹得真冷啊。

    后院绕过来几个奴仆,步履匆匆,一个个跪下禀报:“郡守,丰上卿车马已到侧门。”

    公子乐一惊,携众臣往后赶,迎面看见丰臣下车,老远开始拱手。

    “上卿,恕在下招待不周,怠慢,怠慢。”

    丰臣回礼,“深夜来访,实在唐突,还请郡守不要介意。”等对方来到近前,才低声道:“车上还有位贵客,需仔细照顾,我住在哪都行,但不可怠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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