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明媚,落到他脸上,桃树越发繁茂,阴影交叠,整个人便陷在半明半暗之间,姒夭转身,靠在廊下,并不言语。

    突然发现她与他的关系,也好似那光影交替的线,不可言说。

    想必是春季,君王休朝,对面也能暂时休息,他是太忙了,自己到丰家几个月,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姒夭捧着药包,垂眸瞧台阶被雨水打湿,长出绿茸茸青苔,丰臣方才走过,一片歪歪扭扭的姿态。

    她笑了笑,寻思这人磨磨蹭蹭,竟然还不走,故作轻松,“上卿今日气色好,想必平时太忙,人总要休息够了,精神才足,像你这个年纪——”

    话音未落,对方扭头,眼中含着笑意,“我这个年纪,公主又在提醒我年岁小,办事不牢靠。”

    “哪能啊,我可没这个意思,谁还能说天下第一谋士行事不稳重,只是你这个年纪,总该找点乐子。”

    阳光被拨乱,千丝万缕,在俩人眼波中流转。

    一阵风吹来,隔壁迎春花点点鹅黄,绕了满院。

    丰臣抬起眼,此情此景,仿若梦境,那花瓣如雪,只是眼前的女子并未满脸泪痕,而是笑意盈盈。

    沉默半晌,往前慢走几步,轻声问:“公主认为我这个年纪,能找什么乐子。”

    “乐子可多了,与人结伴春游,像昨日一样泛舟河上,或者跳舞唱歌,哪个不成?何况你们男子的乐子更多,赏花看花,章台垂柳,何乐不为。”

    章台处,声/色犬马,女闾兴旺。

    话里有话,丰臣并不回答,转身看桃树上抽出的嫩芽,“正如公主所见,我是一个很无聊之人,有时间不过翻翻书,很少出门。”

    伸出手,指尖落了花瓣,幽幽道:“公主恐怕是想家了吧,现在春天,楚国的景色一定很美,我虽然只去过一次,还是在边境,却也记得那漫山遍野的青翠。”

    姒夭不再吭声,她是楚人,自然思恋故土,可自从成人之后,又确实没得到多少欢乐,只听对方继续悠悠地:“有件事我一直好奇,据说楚国人人善巫,公主懂吗?”

    他到底心里悬着这件事,不问不罢休。

    姒夭笑出声,“那是大祭司才会的本领,我怎么会,难不成楚人都能呼风唤雨,要真这样,早就——”

    想说称霸四方,如今却落个亡国的下场,抿住嘴唇,倔强地将话咽下,不再吭声

    丰臣瞧着空中的落花,寻思学巫也不容易,但为何梦里总见到她,实在说不通。

    门外有脚步声,檀奴与棠姜一前一后,请两人到前院用饭。

    一张案子摆满蚌肉酱,生笋白羹,烤肉,蒸脯,车前草拌茼蒿,一眼望不到头。

    老太太一边给姒夭加菜,一边问外孙,“你父亲好久没见,不知忙什么?”

    丰臣如实回:“如今正要商议楚郡郡守之位,国君总召父亲入宫。”并没看过来,也知姒夭在认真听,笑道:“已定下公子涵,等忙完,父亲一定会常来看祖母。”

    老夫人叹口气,“我倒不求常来,只愿他保养自己,说起来也是,早劝他身边放个人,知冷知热,省得操心。”

    姒夭口里含着鱼粥,暗忖老夫人还不知道呐,人家私底下早有了,那晚甘棠不就看到,满眼唏嘘。

    意味深长地笑,惹丰臣瞟一眼,又慢慢收回视线。

    老夫人还在说话,看着满屋热闹,打开话匣子,竹筒倒豆子般。

    “你们的事也要早办,雪家秋天才能完婚,这才刚开春,中间还有个夏天呐,依我说咱们先娶进来,立夏就好,快点定下。”

    甘棠一边添着茱萸酒,笑嘻嘻接话,“老夫人说的对,夏天花都开了,图个好兆头。”

    姒夭狠狠瞅了眼这丫头,还没断了要留下的心思,她也不急,想来丰臣自有说辞回绝,挑眼看对方正不紧不慢喝粥,竟没开口,心内怔了怔。

    一顿饭很快吃完,众人散去,姒夭免不了教训甘棠,以后再不可胡说。

    小丫头抿唇不回,心里自有主意,今日上卿不也没拒绝嘛,可见有些事说不准,虽是以侧室入门,将来难讲。

    姒夭却心烦,走出院子,抬眼看丰臣正往桥上走,四周无人,想了想,还是说清楚得好,独自往前跑几步,“上卿,请留步。”

    丰臣停下,颔首应声,两人坐在桥边的花亭内,旁边种了几株海棠,想是要开了,香气四溢。

    姒夭别过脸,并不想对着他的眸子笑,“上卿,方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与雪家女公子的婚事要紧,我们——肯定要走的。”

    “公主想去哪?”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回楚郡,还是别的地方。”

    姒夭不想隐瞒,再说也没意义,直接道:“等涵的事定下,想去别处过活,隐姓埋名,安稳余生,上卿也别一口一个殿下了。”

    前几日醉酒,他早晓得她的计划,其实不太明白,一国公主为何总想过平凡日子,与涵归楚不是挺好,那愿望太热烈,让人吃惊。

    “世道不稳,天下都差不多,殿下如果不想回去,留在齐怎么样——”

    这话问得有趣,姒夭不觉冷笑一声,不信对面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自己恨不得跑到塞外去,怎会留齐。

    “上卿说笑,我既想隐姓埋名,当然不能在这里,最好去小国,永远别碰到认识之人。”

    “小国日子艰难,你要早做打算。”

    “是呀。”她眉眼弯弯,仿佛已看到将来的好日子,抬眼道:“不劳上卿费心,我如今也有一技之长,再不似以前养尊处优了,人总不能永远那么傻。”

    说着笑起来,眼光落到对方腰间。

    一个绣着凤凰的香袋,坠在玉佩之间,金丝流转,美丽异常,正是雪姬所送。

    看来人家挺喜欢,也算情投意合,雪姬若瞧见,肯定高兴,她也替小姑娘喜悦,自己这辈子不能有两情相悦之事,看到别人也觉得好。

    姒夭并不讨厌雪姬,一来对方小,二来所有情绪都在面上的人反而好交,她恨的是表里不一。

    目光落在香袋上,满眼堆笑,丰臣瞧着她,倒像有喜事,收回目光,眺望桥边蔓延的青苔,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昨日春祭玩得好吗?我看不少女子在绣香袋,公主可会——”

    “我手笨,哪会这个。倒是甘棠巧,绣出的凤啊,龙啊,栩栩如生,花都能招来蜂蝶。”

    丰臣手一伸,将腰间香袋取下,送至眼前,“那公主仔细看看,这个绣工与甘棠姑娘相比,又如何?”

    姒夭愣住,到底做贼心虚,伸手接来,“我看都好,不知上卿从哪里得来,心上人送的吧!”

    抬头迎上对方目光,灼灼而燃,那眼神藏着洞彻一切的睿智,直落到心尖,吓得她不敢多言。

    连忙将香袋还回,再没揶揄的心思,“上卿戴着吧,既然没事——”

    “我猜这个,应该是楚女所绣。”

    丰臣手中辗转着香袋,整个人放松而慵懒,好似随口一说。

    姒夭不明白,“何以见得?”

    他笑着看她,指尖拂过金色凤凰,落到那湄字上,“殿下,如果我没认错,此乃鸟虫书,楚国与吴越独有的文字,而这只金凤凰身形婀娜婉转,怎么看都是楚风。”

    姒夭咬咬牙,死活也不能认,“天下会绣凤之人颇多,或者有人学楚风来绣也未可知,上卿何必在乎,只要收着心意吧。”

    说罢拜拜,转身离开,没半点继续攀谈的意思。

    她心里暗恼,甘棠和这丫头也太巧了,竟连鸟虫书都会绣,差点露馅,幸亏无人知道,那个湄——可是自己的小字。

    丰臣将香袋放到石台上,看对方身影消失在一片青枝花海处,不觉抿唇。

    “你——叫什么名字?”

    齐肃公十二年,江涵秋雁,梧桐落,秋风吹来,冷得他寒衣骤紧。

    抬起头,却见一少女亭亭玉立,帷帽歪了半边,只露出一点朱唇。

    “什么名字不名字的,你就记得一个湄字,在水之湄的湄,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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