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狭窄的内室空间,瞬间转换一新。

    昏暗沉闷的内室和床上的妇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桃花纷飞的粉红世界。

    日薄西山,晚霞瑰丽绚烂。

    骆音躺在开得正盛的桃树树枝上,撑着头看一瓣一瓣随风飘落的桃花。

    在颜色如此鲜明艳丽的环境里,她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麻衣,灰扑扑被粉红的世界环绕,就显得格外醒目。

    农村生活就是这样,布票衣料总是不够用的。破了就补,补不了的,从另一件实在穿不了的裁下一小块缝上去,就能再穿好一阵了。

    大人退下来的衣裳,加加减减还能给孩子改一身,大孩子的旧衣就传给底下的弟弟妹妹。

    骆音家的状况,比其他家庭都要好上不少,也是这样的传统。

    只不过骆音因为身体原因,发育比同龄小孩慢了许多,几年都不长个头,这一两年才慢慢有了起色。

    然而上头哥哥姐姐们退下来的衣服,对她一个小不点来说,又太大一些,不管是拆掉还是裁剪,怎么都不划算。

    苗三娘只能拿了她大姐不要的衣裳,到隔房二叔家,换上几身堂弟穿小了的衣裳,凑合着也够骆音穿一阵子。

    虽说是堂弟的衣服,但穿在骆音身上,胖瘦还算适宜,就是袖口裤脚短了几分,感觉像是穿着七分袖九分裤,吊吊梢梢的。

    像现在她身上的衣裤就是堂弟去年送过来的,依旧不是那么的合身,穿着宽宽松松,手脚还是短了一截,手腕和脚踝就暴露在了空气中。

    好在盛夏还没过完,穿着也能凉快不少。

    骆音也不挑捡,不怕冷热,有衣蔽体就行了。

    况且苗三娘说了,家里正给她凑布票呢,等齐整了,第一个就紧着给她做件冬衣。

    好在骆音瘦弱归瘦弱,本人的气场却十分强大,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沉稳气质,到了此番颜色鲜明,春意盎然的环境中,即使她非沉鱼落雁之貌,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反差过大。

    骆音摊开手掌,接住从天而降的花瓣,问:“你想要什么?”

    沈玉娇的脸,在落日余晖中,忽明忽暗,半是暖色,半是晦涩,她摇头:“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问题,她想了许久许久,久到八百年过去了,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就连最初守在这里的目的,也一并给忘了。

    再后来,便没了非要得到一个答案的执念了。

    沈玉娇浅笑嫣然,悬悬地坐在枝头,双腿轻轻地摇晃着。

    “莫要笑了。”骆音坐了起来,盘着腿,她说:“难看。”

    难看吗?

    可骆音在大千世界学着的不也是要循规蹈矩的教养吗?

    沈玉娇在闺中时的教养妈妈更是严格要求——姑娘家要婉约自谦,喜形不显于色,内敛而平和。

    站不倚门,行不露足,你的脸上要时刻带着微笑,又必须笑不漏齿,如此才是端庄,才是为美,才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

    可对骆音来说,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她这辈子是昭阳镇胜利公社第七大队小民村骆有良同志,和第八大队葵花村村花苗三娘的女儿骆音。

    她已是挣脱了上辈子叠加在身上的枷锁和重担,获得了新生。

    骆音又不傻,自然知道什么对她才是好的。

    沈玉娇温柔笑笑,轻快地一跃而下,踏着飞舞的桃花花瓣,像踩着向下的阶梯一般,温暖的春风裹着她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下走。

    “娇娘。”

    骆音看着始终背对着自己的沈玉娇——娇小单薄的身影,与百花齐放的热闹相悖。

    在漫天飞舞的桃花花瓣映衬下,显得沈玉娇分外柔弱,身上透着无边的寂寥和孤独。

    绣花鞋落在花瓣上,忽而顿住,那花瓣便拖着人,慢慢地漂浮了起来。

    沈玉娇回眸又是一笑:“嗯?”

    骆音一脸正色,问:“你要不要,和吾一起。”

    没有红墙瓦黛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更没有前拥后簇奴仆伺候,但他们小民村有烟火气人情味。

    骆音生活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过孤独的滋味。

    别再等了,除了虚妄的泡沫和无尽的重复,什么都等不到的。

    只要沈玉娇点头,凭骆音的本事,完全有能力将她毫发无损地带走,甚至不需要拔下封印了她魂魄的魔道箭矢。

    似是没想到骆音会这么说,沈娇娘突然愣住,嘴角的浅笑渐渐凝住,漫天的粉红好像也跟着静止了一般,而她那忽明忽暗的面庞,也完全显露了出来。

    沈玉娇长得极美,在夕阳的照耀下,殊容妍丽,娇俏温柔。

    她像是时间的长河里,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独自盛开的一朵花,静谧而孤寥。

    透过自无边无际的山海那方全部倾泻而来的漫天霞光,沈玉娇看清了骆音澄澈平静双眸中的认真。

    还不待她做出反应,在边上冷眼旁观的猫妖白絮,已经嫉妒得快要面目全非了。

    它气急败坏,大声喊道:“大人,您太过分了!”

    想当初,它白絮堂堂九台山猫妖之王,撒娇卖萌,胡搅蛮缠了一整晚,最后都给骆音跪下了,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可此刻骆音开口,就是让人跟着她,她们才来多久啊?太欺负猫了!

    难道就因为这沈什么娇的,生前是个人类,还长得貌若天仙?

    猫妖哼了一声,摇身一变,就成了弱不禁风的美人儿。

    “大人您仔细看,奴家比起这可怜虫,可一点儿不差的呀。”它夹着声音,娇滴滴地说。

    摇身再变,又成了个楚腰圆臀的婀娜少妇,朝骆音飞了个媚眼,她问:“如何?”

    纤纤玉手一抬,捏着兰花指,风情万种地转了个身,再一摇就又是一变,这会儿,倚靠在骆音怀里的,是阅人无数、头簪白菊的绝色寡妇。

    猫妖掰正骆音的肩膀对着自己,说:“环肥燕瘦,不管是未出阁的少女,还是婀娜多姿的少妇,亦或者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奴家都能给大人变出个花开。”

    手指对着看懵了眼的沈玉娇,白絮娇俏地道:“难道不比这可怜虫更划算,更有性价比?”

    面对莫名其妙对着自己争宠的猫妖,骆音嫌弃得不得了,寻思这妖是不是有啥毛病啊!

    她又不傻,之所以跟沈玉娇那么说,自然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寻思鲲仑山脚下,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就挺适合沈玉娇扎根的。

    到时候桃花一开,树再成林,她家的卫生纸就有着落了,再不用愁没有票买不了纸。

    偏生这猫妖突然发起了疯,演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眼见猫妖又要开始扭了,骆音手起刀落,对着猫脖子就是一下,劈晕后往后背就是一塞,指尖一抹,直接把它封印进弑煞刀里去了。

    解决完猫妖,骆音收拾收拾心情,重新看向不远处的沈玉娇。

    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沈玉娇,面容冷静,眼神真挚。

    被骆音的气场震慑到,沈玉娇踌躇着后退了一步,忽而脚下的花瓣瞬间散成了碎片。

    她的双足,随着飘散了花瓣,切切实实地落在了地上,凝结在脸上的笑,也一点一点慢慢地收了回去。

    沈玉娇抬起手,露出了藏在袖中的纤纤玉手,对着虚空轻轻一点一点,与空气一同静止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一朵接着一朵碎成了粉尘,慢慢地开始消失殆尽。

    惊雷炸响,晴天霹雳,凝结的空气陡然恢复了动静。

    忽而刮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汹涌澎湃地卷着天上的云,地上的花,一股脑地全部扑向了沈玉娇。

    而沈玉娇,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骆音,任身后翻天覆地乱成了一团,她自淡然处之。

    霞光照耀更盛,火烧云连接了大片的天空,火红的光,映射着沈玉娇的面庞,红彤彤的,就连她的眼睛,也染上了跳跃的火。

    沈玉娇转过了身,没有回答骆音的邀请,而是眺望着快要落山的残阳,她的声音夹在呼啸的狂风之中,虚无而缥缈。

    虽然自己的一生乏善可陈,索然无味,她还是恭敬地邀请道:“大人,陪着娇娘,再走上一遭吧。”

    骆音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脚上的草鞋已经毁得不成了样子,她对着地上蹬了蹬,勉强还能裹足。

    她知道沈玉娇已经有了决断,小手随意一挥,将桃树后头刚冒了点头的妖怪,冷酷无情地锤爆了它们的脑浆。

    “啊!!!”

    斩钉截铁毫不留情的动作,很快地震慑住了其余蠢蠢欲动的精怪。

    而骆音,依旧气定神闲,从包里抽出一手掌长的桃木剑。

    “吾乃鲲山骆氏女,今自神女之名,向汝借道……”骆音的声音清凌凌的,双腿微张,马步一扎,最后大喝一声:“现!”

    桃木剑同时对着虚空轻轻一刺,“呲”地一声,天地陡然一颤,眨眼间,天空出现了一个黑点,慢慢扩张成深幽的洞口。

    骆音见状,将桃木剑收回,对着沈玉娇轻抬下巴,接着率先踏入了黑暗之中。

    沈玉娇听见骆音的声音,自黑暗悠悠传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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