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来得很突然,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地让人惊喜。街上的走卒小贩来来往往,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初的宁静。

    慕容鸢轻轻倚窗,早上突然传来一道圣谕,宣江予怀进宫面圣。

    不过清醮本就重要,还发生两次变故,陛下迟早都会过问,是福是祸终躲不过。

    江予怀指尖摩挲着香囊上的绣纹,俊容犹如一块被细细雕琢的冷玉。

    “昨夜你可有做什么梦?”

    慕容鸢闻言侧目,恰好撞上他疏离淡漠的眉眼,像云雾覆盖的山林。

    她心里有些恻动,面上却是不显道:“回王爷,一夜无梦。”

    毕竟……昨夜的梦也与他无甚关系。

    她本是泰然自若,却觉得对面的眼神太过犀利,仿佛一寸寸剥开她的骨血,顺着她的经络,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恍惚间,她甚至产生了一个疑问——江予怀怕不是会读心术吧?

    片刻后,却只听到对面吐了几个字。

    “那就算了。”

    慕容鸢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算了,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宫内的甬道都很狭长,两边的重色朱墙却仿佛高耸入云,像一道封印强行将人禁锢在这方寸之间。

    慕容鸢低着头走了一路,彼时兜兜转转到了正和殿前,领路的陈树步子一停,稀松淡眉下的老眼轻轻一瞥,她就自觉地停了脚步。

    “奴才在外头等着。”

    陈树鼻间一哼,意有所指道:“你这年轻人倒是乖觉。”

    *

    殿里熏着浓重的龙涎香,又烧着热气腾腾的地龙,但纵使沉闷,乾清帝仍是穿着保暖的黑狐领云锦夹袍,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江予怀进来时,他才睁开有些混沌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

    “臣江予怀参见陛下。”

    “哦?”

    乾清帝冷哼一声,“你还是不愿意叫朕父皇?”

    江予怀右膝跪着,沉声道:“先君臣,后父子,此为纲常,不敢违背。”

    这番说词倒让乾清帝捏不出什么错来,他呷了口热茶,暖流活络全身,眉目刹那间就舒展开来。

    “听说成儿遇刺了,我方才问过他,多亏有你出手,并没有什么大碍。”

    “殿下心系难民,所以问责心切而召见臣,臣所以正好撞见了刺客。”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倒是撇清了和江天成的关系。

    乾清帝点了点头,复而问道:“依你之见,此次行刺如何?”

    江予怀知道他的脾性,不卑不亢道:“那人武艺不精,就算臣不在场也伤不了殿下的性命,所以他死前的诳语不可相信。”

    “不错,成儿的回答和你差不多,”乾清帝忽然笑了,满脸皱纹形成纵横的沟壑,“淑妃性格娇弱良善,璋儿也是温恭守礼,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的笑意又忽而收敛,上扬的眼角耷拉下来,宛如一匹狠戾的老狼。

    “那你觉得,是谁想栽赃他们呢?”

    江予怀其实早就猜到了,要想激起皇帝对他们兄弟二人决裂的怀疑,又要泼脏水到淑妃身上,甚至巧合之下众人还认为刘仓司也是淑妃谋害的,一举多得的好事,只有一个人干得出来。

    承先帝父系支脉的华泰王江德康。

    他做这些事的缘由,不过是当年沈瑜大大削减了宗亲的用度,还强令宗亲担任官职管事,不能顶着爵位头衔坐享其成。

    他要让乾清帝对他起疑,要完全覆灭革新派,让守旧派独霸天下,届时拿捏一个区区的江天成,不过易如反掌。

    淑妃,只是一个替罪羔羊。

    江予怀心中云云,却不能随意倾吐,身为小辈状告长辈,无疑是越俎代庖。

    他不动声色:“陛下心里早有答案,臣与君父一心,所以那也是臣的答案。”

    “好好好,好极了!”乾清帝终是开怀地笑了,大手随意地指了指殿门,“你可以走了。”

    江予怀并不意外,这些年来他早已摸透了乾清帝的心性,单膝行礼道:“臣告退。”

    乾清帝沉默地看着他转身离去,迈的步子仍如来时般沉稳,不因惧怕盘问而虚浮,不因答案完美而雀跃。

    他扯了嗓子,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阿怀,你长得跟你母妃越来越像了。”

    正要踏出殿门的人闻言转过身来,逆着光,面容看不真切,只余地上一道颀长瘦影。

    一阵清冷如谪仙般的声音传来。

    “陛下,斯人已逝,不必再念了。”

    不必再念了。

    乾清帝有些恍惚,看着那道身影终是渐行渐远。

    *

    椒房殿内飘散着甜丝丝的梅花香,金丝笼里的雀儿“咿呀”地叫唤着,着实意趣盎然。

    如果……慕容鸢不是一直半跪着的话。

    一直屈着的腿开始微微颤栗,双膝像是埋入了万千松针般酥麻刺痛,几滴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间滚落,砸在脚下雕花的地砖上,氤氲了一块小小水痕。

    她仍保持着刚来时那般谦卑的脸色,不去看贵妃榻上慵懒的美人,也无心欣赏座下宫人歌喉婉转的评弹。

    满座言笑晏晏,她只觉得琵琶声烦。

    “啪——”

    一声浊音宕开。

    不知是不是她的腹诽起了作用,正唱到动人之处的宫人突然弹断了一根弦。

    “奴婢不是故意的,娘娘恕罪!”

    抱着琵琶的宫人连忙跪下求饶,战战兢兢。

    “真是扰人兴致,赶紧退下。”座上的美人呷了一口酥油茶,眼波略微流转,葱指在半空中轻轻一点,“你,起来吧。”

    “是。”

    慕容鸢稳住心神,克制着身体向前倾倒的惯性,停滞在双膝间的血液一下子冲过脚底,饶是酥软也不敢揉捏。

    她终于看见了榻上的女子——宠冠六宫多年的淑妃李婉蓉,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面容饱满如圆月,一点朱唇似花蕊。

    纵使满鬓珠翠金钗,也不敢和明珠争辉。

    李婉蓉轻敲着腿,护甲上的波斯红宝石格外惹眼,却不及她身上那件粉红宫裙上的芙蓉花诱人——那是极富盛名的蜀绣,端的是一个绚丽华贵,衬得人双颊红润娇美。

    可是慕容鸢心里却莫名想起昨日看的那些账本。

    蜀地发了大水的那年,饿殍千里,白骨成塔。

    那些百姓的性命是否如鸿毛之轻,也化为蜀绣中一根丝线,作他人妆点?

    李婉蓉凤眸一挑:“知道为何本宫要叫你来吗?”

    慕容鸢垂眸:“奴才愚钝。”

    她方才好端端地候在正和殿外,一个自称“荔枝”的宫女说淑妃娘娘要见她,就跟着她一起过来了。

    “你不怕?”

    李婉蓉语调微微拔高,声音和人一样美,带着成熟的媚,但美而不俗。

    “怕,”慕容鸢只看着自己的鼻尖,“但是娘娘召见,奴才不敢不来。”

    “听说你是王爷近日来提拔的亲信,确实生的一副好容貌,人也机灵。”

    李婉蓉仍是笑意盈盈,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那你说说,对于清醮上的两次刺杀,你是怎么想的?”

    问她是怎么想的,其实也就是在问江予怀是怎么想的。

    慕容鸢在心里盘算着,其实她这些天理清了朝臣的关系,约莫也猜得出来是谁要刺杀江天成——多半是与革新派向来交恶的华泰王。

    这件案子没什么好查,但刘荣华的死要查起来却困难重重。

    “奴才不敢妄断,陛下今早就宣王爷问话,想必此时也料到了刺杀太子殿下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告诉娘娘。”

    “真是伶牙俐齿。”

    李婉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本宫要提点你,前些日京中难民因为赈粮不足而暴动,说明储粮管理不力。”

    “刘荣华的死可不是什么刺杀,他府上的人都招了,他可偷着变卖了不少官粮,一听太子问责,所以怀恨在心派人刺杀,刺杀不成于是畏罪自杀。”

    “这不仅是本宫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

    李婉蓉身子凑近了些,檀口轻吐兰芳。

    “祝枝呀,你是聪明人,你说,是也不是?”

    慕容鸢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假亦真时真亦假。之前的变法伤了宗亲元气,正是需要缓和的时候,作为宗亲之首的华泰王不一定会就此落马,而淑妃更不会被波及,只要有人顶了罪,他们二人都不会沾上污水。

    而死去的刘荣华偏偏不是什么清臣,也给这番说辞掩上完美的外衣。

    “娘娘说是……”

    慕容鸢袖里的手紧握成拳,面上还是带着温柔的笑意。

    “自然便是。”

    李婉蓉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掩着嘴轻笑起来,随即纤手一抬,一旁的荔枝就抬来了一个楠木筐,里面束着一大把红艳艳的玫瑰,还有一把发钝的剪子。

    她懒洋洋地欣赏指尖新染的蔻丹,紫里透红的颜色衬得手更加白皙。

    “这是宫里培育的异季玫瑰,本宫想拿来插花,你便帮本宫把这上头的刺都给除了吧。”

    没有任何护具,要徒手剪完这些花枝,再怎么小心,也会被伤得献血淋漓。

    这是她作为上位者最耀武扬威的敲打。

    “是。”

    慕容鸢的手轻轻抚在刺上,轻微的麻意攀上指尖,却没有一点惧意。

    梦境,开始了。

    而她,也已下好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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