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宫】

    今日的吾净果然又如往常一般,眉头紧皱着盘坐在自己的金座之上。不远处直直盯着他的玲珑女子满眼哀愁,轻声唤了吾净一声,他却不动声色。

    琉璃天生心思单纯,如今更是越发不懂吾净了:明明无法静心凝气,偏偏要做出这副刻苦修行的样子;即便知晓吾净这是做给她看的、即便她早已习以为常,仍旧不能理解他这般做法的用意。

    琉璃倒是不恼——她不敢,她怕吾净又被自己问得烦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一走,这沙河宫便只余琉璃一人了。

    无论是在九重天还是流沙河,无论吾净是天神、是河妖、还是如今的菩萨,琉璃的存在始终是个秘密,因此,从某些方面来说,琉璃是没有自由的——倒也不是从没出过沙河宫,吾净落凡为妖时便常常带着她四处游玩;取经的那十四年间她总觉寂寞,因而也常偷溜去凡间听戏;即便是他修成正果归来的这五百年间,虽应得少,总归还是陪着她出去过几次。

    从实说,与吾净相伴时琉璃从不觉得无趣,可眼看他与自己渐渐疏离,她空有满心忧愁却无处宣泄,实在是闷得慌。

    “我想出去走走。”良久,琉璃再次委屈开口,期盼地与吾净商量。

    琉璃也不知他能否答应,但即便他此次不应你也不怨他,毕竟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不仅自己会大难临头,将她救出九重天、藏了千年的吾净恐怕也会被九重天怪罪。更何况如今的吾净已遁入空门,若常常与一女子同行,终究不妥。

    “何处?”吾净虽未一口应下,总归没再装聋作哑。

    “凡间。”琉璃有些意外、甚至惊喜,毫不犹豫地答了去处。

    吾净睁眼看向琉璃,似是在心中纠结,究竟点头应下了。

    【凡间】

    仔细梳妆打扮了一番,敖昔望着水晶镜中的自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思量许久,她终于从妆匣中找出了一柄素银钗,将自己的青丝挽起,簪了进去。

    如此,敖昔心满意足地隐去了额上的龙角,兴冲冲地跑出了西海。

    五百年过去了,西海龙宫还是从前的模样,可凡间已不知道更迭了多少朝代;纵是有三千世界便有三千凡尘,依旧抵挡不住这瞬息万变。有人曾告诉她,这是宇宙暗藏的法则,是世间万物都逃不开的新生和无奈;还有人曾劝慰她,正因她神生漫长,更应该珍惜当下的时光,而非沉溺于旧日喜悲。

    她全了然于胸,却也讨厌这些教条般的真理。

    敖昔常常溜来凡间玩耍,每一次来总能看见不同的人间烟火,但相比如今的光景,她更爱旧唐时的繁华热闹,尤其是上元灯节,整个长安城都会挂满形色各异的彩灯,不论是凡人里的达官显贵还是庶民,都会在月上柳梢时踏歌而行……这些都是龙宫里没有的。

    更要紧的是,五百年前的这天,她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兄长,又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一人。

    所幸,敖昔的那位兄长如今已重新化为玉龙,成了连父亲西海龙王敖闰都要敬畏三分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至于这命定之人,敖昔虽与他约定好时常来凡间相会,却甚少再如初见时那般,仅为一个回眸便心绪缭乱。

    只是,不管是那参悟般若的兄长,还是这生来便有大智的命定之人,似乎都在与她渐行渐远。

    “公主。”敖昔正在摊子上挑着胭脂,一名男子出现在她身后,声音温润又温柔。

    不提这声音本就亲切熟悉,光是嗅到他身上散出的淡淡桃竹清香,敖昔便可确定是他来赴约了。放下手中的胭脂,敖昔转身看向他,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会在心中默默惊叹他堪称绝美的相貌。

    今日的他身着一袭烟青长袍、衣料上满是用朱线绣着的箬竹暗纹,腰间束着一条镶着血玉的鞶(pán)带,倒是十分衬他俊朗的容颜;一头银色长发半束半披着,唯有一缕金丝垂落额间,再配上他那双金色的双眸,宛若画本中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只凭这不凡气度便可知,他与敖昔一样,不是这凡世俗人。

    敖昔蹙眉瞪他,贝齿轻咬朱唇,“流郎怎得又如此客气?”

    阿流笑了笑,颊上微红,又轻轻唤了声敖昔的名字:“昔儿莫恼。”

    敖昔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踮起脚尖,用食指指节在他额头上轻弹:“若此后依旧如此,定不轻饶!”

    阿流一本正经地向敖昔作揖:“昔儿之令,敝人自当从命。”

    敖昔也不知阿流作得是何朝何代的礼,忍不住掩嘴轻笑。阿流也扬起了嘴角,也不问敖昔喜欢何物,直接让那摊主把各样胭脂香粉全包了起来。

    敖昔并未去劝阻他:往常相会时阿流便是如此,哪怕明知自己并不缺奇珍异宝,可只要她对什么东西好奇地多看两眼,他便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这是阿流对敖昔的一份心意,她甚是欢喜。

    然而,相较于这样不论何事都依着自己的阿流,敖昔更喜欢偶尔霸道、挑剔的他。就好似她今日别在发梢的素银钗,是二人相识不久后,阿流在首饰铺子里故意挑得一支最普通的钗。

    其实敖昔对这些凡间的首饰物件大多都是看不上的,毕竟她生来便是神女,龙族又天性好藏财宝,西海龙王的藏宝阁比起九重天都豪不逊色。虽说如此,当初敖昔也实在想不到阿流会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玩意儿。

    敖昔自然不喜,阿流却振振有词,说赠她的第一件礼自当令她难以忘怀。不等她驳他,阿流已自作主张地将那素银钗簪在了她的青丝中。

    未承想,他这轻轻一簪,竟把他也簪进了敖昔心里。

    分明是同一人,此时的阿流却是个人畜无害的温吞模样。

    此处不便施法,阿流便提着包好的胭脂、香粉,陪着敖昔在人间的闹世游玩。此处的凡间恰逢时节,九衢(qú)三市都掎裳(jǐ cháng)连袂,集会上的商贩也比素日里多了不少。虽然敖昔也制止过阿流几次,可一路下来,他手中的物件还是越来越多,最后还是敖昔拉着阿流寻了个无人的空巷施法将这些东西收起,阿流才算松快了。

    约莫逛了半日,二人终于在一处酒楼歇下了脚。

    同一条街市,琉璃与幻形的吾净漫无目的地走着。

    琉璃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踏入凡尘了,再走进人间,万家灯火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过去常去听曲的戏楼已不见踪影,附近倒是还有几间瓦舍,却也换了招牌;行人的打扮与街边的摊子上摆着售卖的物件虽大同小异,可样式亦有不同;从前常去吃的那家酒楼倒是仍在开张,只怕饭菜的口味也已不复当年……毕竟凡人寿数极短,也许仅在神佛转眼的刹那,凡尘已换了不知多少位人皇。

    琉璃心中怅然,给自己施了幻形术的吾净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琉璃摇了摇头,随意走进了离他们最近的一间瓦舍。

    瓦舍里的装饰倒是跟戏楼相差无几,只是中央的戏台要小上许多,因吾净的习惯,琉璃寻了处角落里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一碟子点心、两盏茶后便撑着脑袋听戏了。今日演得这出戏叫《牡丹亭》,是近些年新出的话本,讲得是官家千金与书生相爱的故事。

    琉璃听得入迷,戏中的官家千金与她一般不得自由,却因一场幻梦相思成疾,不久于人世。其实杜丽娘并不知晓那书生的心意,甚至不知凡世中是否真有那位令她魂牵梦萦的柳梦梅,可她仍不敛深情,即便已成孤魂仍要冲破重重阻碍,去寻她的意中人。

    琉璃不免代入自己——若她也如杜丽娘这般勇敢,她能冲破自己与吾净之间的阻碍吗?

    恍然间,琉璃仿佛看见了一道异常高大的身影站在火琉璃树下,一头如烈焰般的红发被风吹得飘动,如同繁茂枝叶中随风摇曳的花。他望着她的神色略带一丝局促与迷茫,映在她瞳孔里的明亮双眸却满是爱意。

    酒楼内,店内的小二见来着气度、穿戴皆是不凡,热情地招呼敖昔与阿流入座,谄媚地问二位贵客要什么。

    其实敖昔并不喜欢凡人,他们受生老病死束缚、被贪嗔痴欲牵绊;但在吃食上,敖昔却不得不佩服——并非拿花果山的稀世山珍,也非西海的珍贵海味,只用简单的食材,却能做出珍馐般的美味。

    点的招牌菜还未上桌,阿流突然眉头紧锁,望向窗外喃喃自语:“白日星现,日月同升……”

    阿流绝非随口胡诌之人,他真身乃是混世四猴之一的赤尻(kāo)马猴,虽体格孱弱,却是这世间最智慧的生灵,卜卦便是这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敖昔顺着阿流的视线望向窗外的青天,却并未看见他口中的景象,正欲询问,却见阿流神色愈加凝重,藏于桌下的手也已算起了掌诀。

    “可是天地有何异动?”敖昔还是没忍住问道。

    阿流倒吸了一口凉气,本就苍白的嘴唇此时更是不见一丝血色,似是答她,又似自问:“我竟占不出是祥是灾,难道……”

    “究竟是何事?流郎何至如此愁容?”敖昔更加疑虑,既关心阿流的身子,也想知道那只有他能看到的异象到底因何而起。

    阿流摇了摇头,望着敖昔的双眸中满是歉意:“昔儿,我……需回花果山一趟,你……”

    见阿流神情为难,敖昔莞尔一笑:“不妨事,我去寻哥哥便是。”

    阿流又愧歉地对敖昔点了点头,在桌上放下一腚银子后便快步离开了酒楼。

    没了阿流作伴,敖昔也没了兴致,望着已经上齐的一桌子珍馐发起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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