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京都乞巧节,南山的寺庙是头一个要被人踏破的地方。

    秦昭十四岁那年,终于被爹娘允诺着,由贺潮生领着去了一会。

    俩家人是年前订的婚,只等秦昭及笄礼一过,便由贺潮生迎娶进门。因这么层只差捅破窗户纸的关系,秦家父母才堪堪松口,同意这对小情侣今日出去独处。

    秦昭心里很紧张,她对着镜子把眉描了一遍又一便,却仍嫌颜色不够。

    泛黄的铜镜,只能模模糊糊地映出半个人影。

    一个普普通通地,甚至有些珠圆玉润的小姑娘——眉眼自是没长开,却还在兀自努力的上颜色,娇嫩的婴儿肥被一坨腮红衬砌,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像年画娃娃。

    却实在是和美丽搭不上什么边。

    然而就是这样的小女子,及笄礼后要嫁的夫君,是京都里姿容风貌、才学仪态最具风流的贺潮生。

    凭什么呢?

    这句话曾被无数京都贵女们愤愤不平过,哪怕是秦昭心里,也一直在为此动摇。

    她配得上贺潮生吗?

    妾生蒲柳质...秦昭怔怔的抚摸铜镜的表面,她想——妾生蒲柳质,何以配磐石?

    她与贺潮生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家院子仅一墙之隔。

    但是却并没有话本里的私私相授,别说是贺潮生不可能和画本子里的男主一样,三更半夜翻好人家姑娘的墙,她也做不到偷偷遣人送去相思书信。

    算上这十几年知根知底的情分,她比旁的姑娘唯一多了解贺潮生的地方,也只在于——因为只是一墙之隔,所以无论是寒冬酷暑,那清润的朗朗书声都能传入她的耳畔。

    可偏偏是一墙之隔,所以她和旁人一样,也只是见过华景诗会上一鸣惊人的贺潮生,状元游街时意气风发的贺潮生,安抚难民时耐心温和的贺潮生...

    她见过的,也只是大家眼里的贺潮生。

    可她又比这世界上的所有谁都了解他。

    大家只道他年少成名,才华非凡,是陌上君子人如玉,世无双。

    秦昭不一样,她笼统算去,也只见过贺潮生数面,两个巴掌便能数得过来。但在那些素未谋面的日子里,她知道他读的是什么圣贤书,喝的是什么养身膳,也知道他原也会懈怠,也会读些小人书,也会去看些美貌娘子的小传...

    她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贺潮生以外,最了解他的人。

    贺潮生,也合该是这个世上,除了秦昭,最了解秦昭的人。

    秦昭如此相信着,她相信这一墙之隔的后面,不只是她一个人在苦苦汲取着对方的消息,她能听到贺潮生的书声,贺潮生就该听懂她的琴音;她会关心贺潮生的药膳,他便该知她最爱小混沌再加两勺醋。

    就凭这个,十四岁的秦昭心平气和地和自己和解。

    就凭这个,贺潮生就合该娶她。

    所以那些看似无意其实蓄谋已久的擦肩而过里,秦昭看着她那踏马而来意气风发的夫君,料想必有个眼神是分给她的。

    所以那日,贺家提亲的消息传来,举全都都算传的赫赫扬扬。

    唯有秦昭,是如此笃定。

    秦家只是七品芝麻官,天子脚下,这样的小官,本应最寂寂无名,然而在被贺家提亲后,一时间祖宗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要知道贺家和秦家不同,虽然两者是邻居,但是贺家本家在江南,近十年才迁过来,所以堪堪和秦家成了邻居。

    但实际上,贺家论上底蕴,与京都风头最盛的皇后母家都算是半分不差。

    更何况,和秦昭议亲的,是贺家最优秀的儿郎,年少成名的贺潮生。

    收下定亲礼的秦母,第一时间先把秦昭叫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是不敢置信。

    “他们怎么偏偏定了你呢?”

    年近四十却仍然风韵犹存的秦母,用手指戳着秦昭脑壳。

    “你二姐姐大姐姐难道不比你更合适些么?年龄也合、样貌也般配。”

    “我还问了那媒婆三遍,可偏偏媒婆如此笃定,就是你,我的幺女...”

    秦老爹倒是咳嗽了一句,“夫人别叨叨了,我看昭昭是有大福的。”

    “再说你想,若论合适,外面那些世家官家,甚者是皇亲国戚,可都比咱们秦家合适的多。”

    秦昭当时什么也没说。

    可她又仿佛什么都说了,这婴儿肥平日里看起来格外沉不住的丫头,可偏偏那日她是所有人里最镇定自若的,她仿佛是在说,就应该是我——就应该是我被提亲!

    一墙之隔的读书声依旧朗朗,似乎亲事花落谁家对于这位公子都没什么影响。

    秦昭也许该矜持些,只是唯有那天,她到底还是太开心了...

    她太开心了,而这种开心,她只想和他分享。

    于是她第一次敲了那面墙。

    那是被砖头和石灰契合的死死的墙,而不是一扇能敲开的门。

    她知道这有点傻,但她还是认真去敲了。

    她知道他能听见,她知道他不会回应。

    但她还是站在墙前,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读书声都消匿了,她也并未等来另一个人的敲墙。

    可是秦昭,已然心满意足。

    她知道他听到了——往日里要等到日落黄昏才肯收的书声,今日里早早便消失了。

    她知道他听见了,她知道他的心和她一样乱了。

    她知道了,所以她满意了。

    严格意义来说,十四岁这年的乞巧节,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秦昭还记得前一天,佯装无意地对着墙幽幽叹了口气,她道,“外面是不是很热闹,我明日也想去看,可是我娘说,小娘子去不得这样的节...”

    “除非她未来的夫婿,愿意领着她去看。擅自出去的小娘子,是要被浸猪笼的...”

    她记得她说完后,掌心全是湿汗,犹自暗恼——贺郎会不会嫌自己孟浪,那最是端庄守礼的君子,会怎么看她,或者会不会直接后悔提亲...

    随着墙如往日一般的沉默,她又忍不住想,那一墙之隔的对面,是不是根本没有人在听她说话。

    直到月上树梢,她都忐忑的没有闭眼。

    秦昭想,她是不是听到了一声来自墙之外的轻笑呢,只是太轻太轻,轻到和树枝摩擦的声音相合,乃至于她也不敢确定了。

    次日乞巧节,随着层层叠叠的侍女鱼贯而入,为她沐浴梳妆,而向来严苛的秦母,看着她的目光尤为复杂。

    秦母道:“幺女,你知道今日是谁约你去乞巧节吗?”

    贺潮生。

    这三个字被秦昭压在舌尖呼之欲出,而她也只是羞红了脸,摇了摇头。

    这种矜持与羞涩,对于姑娘家是尤为必要的。

    秦母坐了会,看着一众人打扮着秦昭,看着她的眉毛被铅笔描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腮红越来越厚重,原本还算可爱的女儿,如今已经变成了滑稽。

    终于是扶住了额头,颇有些无语的决定亲自上阵。

    一梳散落满头乌发,秦昭听见秦母叹了声。

    二梳乌发成型盘鬓,秦昭听见远处似乎传来了熟悉的书声。

    三梳银簪坠花插头,铜镜翻出光泽,映出一片质朴容颜。

    脱去了厚重的腮红,越描越黑的铅眉,竟然看起来也算是娇憨。

    “去吧。”

    从清早第一声鸡鸣开始的梳妆打扮,到如今日落西山,街上人头攒动,隐隐约约能听见男声女笑。

    秦母是如此平静地为自己的幺女插上了人生的第一支凤头簪子,她是如此平静的说——去吧。

    似乎是一早就知道,这场盛大的繁华过后,是数不尽的相思泪。

    而秦昭如此欢喜,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似乎还做着话本里的美梦。

    可反过来说,她有什么理由不去做这样的美梦?

    那日乞巧节,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会面贺潮生。

    这个只待及笄后,就要成为她夫婿的人;这个她一墙之隔,素昧平生却偏偏如数家珍的人,此时正平静的安稳的立在秦府门口。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秦昭的心似乎也极静极静。

    满街喧嚣,从此都仿佛和她无关。

    贺潮生彼时年十七,一双含情眼,满身棱角。

    可他看着秦昭的时候,是那样的平静安稳,就像是已经见了无数次一样。

    又或许是秦昭的心里有火,所以看谁都觉得平静。

    她心里燃烧的是如此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的火,于是他无论是怎样的,在她眼里都是这样的安静。

    “秦昭。”

    他如此笃定的念出她的名字,就像是背书一样,念了上百遍,才该有这样的笃定和自信。

    “贺潮生!”

    秦昭做不到笃定,但这三个字在她心里是百转千回,是日思夜想的最亲密,所以情之所至,一时出口,便显得有些咬牙切齿,要把人吃拆入肚了一遍。

    贺潮生听了这句之后,默了默。

    “小娘子,对我是有什么意见吗?”

    话音刚落,他那本该羞怯的未婚妻,似乎已经恢复了过来,甚至自来熟的把手牵了上来。

    “没有。”

    她这样答道,“只是太想你了。”

    如果他懂她的一墙之隔,如果他懂她的忐忑不安,如果他懂她...

    那他自然懂,为何这样一个除了身份之外也算是全然陌生的人,第一次相见就会说:

    ——只是太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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