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稚月酒醒后洗过脸梳过妆,便又是绣坊无所不能的大老板。

    “我随你去一趟县里。”越冬说。

    梁稚月眼睛骤然一亮:“你有法子了?”

    越冬取出一匹布来:“酷夏将至,听闻县老爷与府上夫人自来苦夏,每年夏天火气都比平时大上三分,若得一身凉爽衣裳,想必定会看重你几分。”

    梁稚月抚摸过那匹布,只觉得触手生凉,令她喜不自胜。又细细一嗅,隐隐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之气,竟觉得心平气和起来。

    “你哪里来的这些奇思妙想?”梁稚月笑问。

    越冬扭头看向窗外,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作坊,现如今只她一个人使用,那里挂满了她的失败品。

    越冬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把绣坊开到州府去,我们就合作。”

    梁稚月哈哈大笑:“绣坊怎么够?我们要开一个大大的织造坊,以后天下人买布穿衣,第一个想到就得是我梁稚月。”

    越冬不对梁稚月的雄心伟业做评价,她得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她所说的未来才有可能到来。

    县里的大户当然不希望有人来同他们分一杯羹,更何况梁稚月还是个连根基都没有的女人,不把她剥皮拆骨吃干抹净了,那他们也就称不上是大户二字。

    索性县老爷夫人对越冬的新布很满意,梁稚月有了这一层关系,倒是从中寻得一条生路,强行在县里扎了根。

    没有人知道越冬的存在,她只是梁稚月手里的一个学徒,话少沉闷,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待着。

    “你总是个姑娘家,这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不好。”梁稚月越发稀罕起越冬来,心里已经将她当做自家孩子看待,说话间不自觉地就带上了说教。

    越冬听得她的话,猛然坐直了身体,后知后觉发现是梁稚月之后又瘫了回去。

    “嘿!”梁稚月摔了账本,“我说话不好使是吧。”

    越冬懒懒抬眼看了下梁稚月,“人这一生能有几刻能从心所欲,这世道加注在我们身上的条条框框已经足够多了,不必再给自己强加枷锁。”

    梁稚月听了这话愣了愣,才道:“你倒想得开,可往后嫁了人,婆家可不会管这些,到时候挑剔起你来,有你受罪的时候。”

    越冬盯着手里的书,与她闲谈:“你不嫁人就是不想被婆家挑剔?”

    梁稚月冷笑一声:“这世上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我还有大把的钱要挣,才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越冬又看一眼梁稚月:“那你又担心我嫁人被挑剔?我就不能不嫁?”

    梁稚月眉眼间又带起笑来:“我们不一样,你是正经耕读人家的姑娘,又不是我这样的无根浮萍。有人给你撑腰,你怕什么?再说了,那不过是我一句气话,别再误了你。”

    越冬看她这样反复无常,约莫是在这件事上受过不小的刺激,便停了话头。

    “不成。”梁稚月还是气不过,道:“咱们也做男子衣裳,做得极好看,找几个面容姣好的小郎君穿来招摇招摇,再卖得极贵极贵,好叫我出一出气。”

    越冬翻书的手停了停,道:“倒也是个法子。”

    她催越冬:“你再画几个好看的花样来,我正要迎风而起,再出它一回风头。”

    梁稚月正在兴头上,火急火燎地去了。

    越冬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这半吊子的水平还能撑多久。

    酷夏难耐,白日里最热的时候绣娘们得了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围在一块吃冰镇的绿豆汤。

    梁稚月赚了钱,也不亏待这些姑娘们,年轻的女子们嬉笑谈论,争论到底是哪家的公子穿自家的衣裳最好看。

    梁稚月那要卖得极贵极贵男装很成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又兼献给县老爷夫人的那匹布卖到脱销,更是风头无两。

    她倒是真做到了在现如今在这地界上,说起穿衣来,大家第一个想起来就是她梁稚月。

    实现梦想第一步的梁稚月皱着眉和越冬一起坐没坐相:“我总觉得有人要害我。”

    越冬道:“大约也是时候了。”

    “是吧。”梁稚月挨近越冬,做贼似的朝四周看了看,在一个明明只有她们两个在的地方和越冬说悄悄话:“把我捧这么高,到时候摔下来了,他们才能笑得更大声。”

    越冬道:“这就是你需要解决的事情了。”

    梁稚月看了越冬一会儿,道:“若我过不去这个坎,你就会弃我而去是吗?”

    越冬放下书,低头看趴在矮榻上的梁稚月:“我会帮你保住镇上那个绣坊。”

    梁稚月继续道:“然后再弃我而去是吗?”

    越冬这回没有回答了,梁稚月也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她看着越冬,问:“你到底是谁呢?”

    越冬眉毛颤了颤,梁稚月道:“这实在不像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心计和头脑。”

    越冬道:“这世界很大,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大约有几千几万个,你能保证我这样的就是独一份儿吗?”

    梁稚月沉默了,她不能保证,因为她曾见过许多个在这个年纪比越冬心思更深沉的人。

    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人,偶有那么几个出挑的,就容易被当做异类,亦或称之为天才。

    男孩称作天才,女儿叫做异类。

    实在是不公。

    “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会坐在州府的绣坊里把酒言欢。”梁稚月说,她看着越冬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喝我的酒。”

    越冬也笑:“我很期待。”

    梁稚月猛地对着越冬的头一阵乱揉,然后如风一般跑了。越冬还梳着双丫鬓,被梁稚月揉得乱糟糟的,干脆散了头发,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散发着浅浅的光。

    梁稚月回头,看见了在光里的孩子,她由衷的希望老天可以偏爱这个孩子一点。

    一点点就够了。

    天才的道路总是坎坷,她希望她能走得安稳些。

    还不知道自己‘被天才’的越冬正埋头苦读,其实梁稚月的成长速度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觉得自己也许会跟不上梁稚月的脚步。

    越冬半躺在榻上,开始后悔自己一开始不应该因为觉得刺绣烦就显示出画画的才能来,现在把自己架在了这里,下不去了。

    她只是想活得轻松一点。

    最好能做一个懒惰、富足的米虫,俗世不扰,不染纷争。

    但是梁稚月那个绣坊实在太岌岌可危了,也许一不小心就会倒塌,压不死她,但是会压死很多可怜的人。

    越冬有时候也会想,可怜的人这么多,她又能挽救多少呢?也许她们的挽救也是一种残忍,那些可怜人最后还是要回到最初的轨道上,绣坊这一段时光会成为她们记忆中不可磨灭的美好和憎恶。

    但是梁稚月说:“救一个就是救无数个,一百个人里只要有一个走出来了,那么千百年后就会有更多的人走出来,我只管做好我能做的,未来当然交给未来的她们。”

    越冬躲在阴影处偷懒,听到了拿竹棍的那位大娘为绣坊的生存发愁,也听到了梁稚月的志向。

    她无法视而不见。

    那时候的梁稚月身上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吸引她去靠近。

    活得自由些吧。

    这是越冬在那间破败的屋子里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

    太累了,背负着枷锁前行的生命太累了,她无法再承受一次。

    随心所欲的活着,想做什么就去做,失败也好成功也罢,都无所谓。

    可是偏偏梁稚月不能失败。

    越冬叹气,她是天生的劳碌命。

    绣坊夏天还没有过完,郑家村的村民给镇上的绣坊捎了信,叫越冬有空的话回家去一趟。

    绣坊又给县里捎了信,越冬才想起来,她有好几个月没有回去过了。

    越冬对那个家没有太深的感情,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些回避。

    梁稚月催着她回去,甚至想给她装上几车的布匹锦缎。越冬就那么看着她装车,装好了又叫人撤了。

    “真是不懂你。”梁稚月目光深深,“要珍惜家人。”

    越冬不吭声,梁稚月头疼,越冬回避一件事就会用沉默来对抗。

    家里并没有什么大事。

    二房看越冬在绣坊做得不错,想要把自己的女儿也送到绣坊里去。

    二伯娘挺着还没有显怀的肚子,对着越冬就是一通吩咐:“你四丫妹妹还小,她就算了,你另外这三个堂姐妹都送到绣坊里去,也算是给家里减轻些负担。眼看你小妹也八、九岁了,家里的活计也能交给她做,倒是不影响家里。”

    越冬不说话,小弟和小妹眼眶红红地瞪着二伯娘,又不敢说话。

    二伯娘斜了眼大嫂,有些轻蔑:“去岁大哥儿和四弟都没考中,家里开销是越来越大,我这肚子里又怀了个儿子,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说不得叫他几个姐姐先给他攒着。”她一边说一边自豪的抚摸着肚子,像是已经见到儿子抱在她的怀里。

    大伯娘气得不行,怨恨自己丈夫早死,也怨恨儿子不争气。

    倒是三房沉默得很,一句话都不说。

    爷爷喝了两口茶,奶奶朝越冬道:“你二伯娘说得有理,如今绣坊里涨到了八十文一月。”她翻起眼皮来盯着越冬:“听说县里给的更多,你把她们三个直接送到县里去,也好有个照应。”

    二伯娘大喜:“正是娘说的这个理。”

    越冬一动不动:“发什么神经?大白天的就做起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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