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世界在下雨,加尔各答的黄沙因此得以安眠。街市陷入久病初愈般的沉默,我在其中奔跑,和每个逢着的人一样心怀异事。此时抬起头,能看见金阳正在乌云脊背之上悄眼望向人间,却怎么也不肯洋洋洒洒地抛头露面。《等待戈多》里说,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寄情于空洞意象带来的力量只会让人神魂颠倒,因此日光对我而言,并没有更多意味深长的感觉,也并不代表希望。我唯一期盼的是能稍微出现一点扭动生活轨迹的力量。指引我,把走失的同伴找回来。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里藏着航标。

    花京院同学在我身边,同样在跑。他的神情看上去更急迫,但仍旧在奔走的间隙里整顿心情,时不时向我投以安抚的微笑。他担心我和他一样忧虑,但实际上我没有。昨日被激发的愤怒消散后,我有种回落的沉沦心情,如同一夜风暴后凌乱苍白的平原,活物都已然残缺。相较奔波的躯壳,我的灵魂行动惫缓地爬行在世界表象的玻璃面上,保持不前进也不滑落的姿势,能做到的只是没有阖眼罢了。jojo以前说我喜怒无常,这确实所言非虚。同行人的安慰变成了空荡荡的虚影,然而我依旧感激他。我在行路之中抓住花京院同学因风雨而冰冷的手。他总是很冷静,但此刻,他的手指在为失去的焦虑略微颤抖。

    “会没事的。”我边跑边喊,感觉加尔各答的雨水飘到唇舌上。“他们俩都很强,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他没说话,只是回握。我们在刚醒的人群、摊位、可燃垃圾、小牛的尾巴之间穿梭,一切都还睡眼惺忪、将明未明。熊熊燃烧的只有我与他。我们跑来跑去,不断询问,不断寻找。忽然所有事物都变得万分明亮,我们抬起头,发现是新一天的日光。

    骤雨停歇。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日光反而成了不祥的信号。当街头的风再一次吹乱我们的头发时,我隔着一整条街道和清晨的雾气隐隐约约看见了……呃,波鲁纳雷夫的扫把头。

    “在那儿!”花京院同学拽着我跑过去。然而这里人太多了,整条街道像上帝的海滩,到处都堆着天使的沙堡,想一下子跑过去是不可能的。就在我们左挤右挤、在胳膊与躯体之间奋力向前时,对面的街道猛然扑过熟悉的人影,一把推开波鲁纳雷夫,是阿布德尔先生。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在空气中滑动,迅疾得像花园蜂鸟,但显然更致命——一颗子弹,口径不明,却足以打穿一个成年人的脑袋。第一次看见会拐弯的子弹,我感觉牛顿和爱因斯坦马上要从地里爬出来,连带着一打上世纪的弹道学专家。

    不祥的预感涌现心头,花京院和我一把推开人群,也不管各种喋喋埋怨,冲上前去,正对上熟悉的脸:老天啊,果然,是昨天晚上酒吧里的那个牛仔枪手!不过,他看上去有点滑稽,衣服破破烂烂,显然是遭了银色战车的攻击。除此之外,还有着不自然的目光涣散、气喘连连、脸色苍白、双腿打颤、站立不稳,蓝眼睛因生理性疼痛泪光闪烁……很好,误食泻药后的典型表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遭遇了百十个壮汉的蹂躏。不是吧,他真是替身使者!我这该死的直觉以后能不能放到买彩票上!

    子弹仍在空气中飞旋。来不及多想,我一声断喝。

    “Hey, cowboy!”我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什么,猛然间向他砸过去。“接着这个!”

    比子弹更闪亮的东西借着早风寒气直直地向他脸上高速飞去。金发牛仔的注意力立刻被我的声音吸引,在看到我的脸时,他的表情扭曲起来:如果你看过毕加索的肖像画,大致就是那么一种风格。子弹在空中紧急转向,转而朝我扔出去的不明物袭去。空气中爆发一声尖利的破碎声,玻璃碴和小零件四下飞溅,荷尔·荷斯的爱情特供版手表“啪嗒”一声掉落在他脚边。表盘上的弹孔像一只无神的情人之眼。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果然是美好的清晨。”我语气轻松。“HoHo先生,你出门好早啊!”

    金发牛仔硬朗英俊的脸此刻像被高温烤化的蜡像,眼鼻眉嘴都不在该待着的位置上。我觉得他绝对有搞颜艺或漫才的潜质:“——是你!你这混球给我喝了什么!我的表、我的表也是你偷的?Son of——”

    花京院同学已经闪现到波鲁纳雷夫和阿布德尔先生身边。唯二的两个成年人此刻居然还有心情争论“该不该过来插手救人”的问题,我晕,你们真是欢喜冤家。花京院同学隔开他俩,伸手指向街边的卡车,似乎在劝说什么。最靠谱的居然是我等未成年,我感觉自己有点无言以对,朝牛仔耸耸肩,打断他的美式吟唱。

    “我好心好意请你喝一杯,你就是这么说话的吗?”我说。“我捡到你的表,好心好意找过来还你,你不谢谢我吗?哦哦,对了,顺便问一句,厕所的体验感如何?”

    他立刻暴跳如雷,然而泻药带来的强力后果又使他一时间骂不出什么比麻雀拌嘴更激烈的东西,只能满头冒汗地抖动双唇,居然有点我见犹怜的风味。骂架毕竟是体力活儿嘛。没人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我彬彬有礼地移开视线。荷尔·荷斯咬牙切齿,他一愤怒起来就不太像西部牛仔。众所周知,这种手枪客是不可能在浮现浓度如此之高、表现如此明显的愤怒脸色之后,只吐出一些幼稚到家家酒扮演都不说的狠话:“……我荷尔·荷斯向来是对待女人最温柔的男人,但这不代表我会随随便便既往不咎!今天,我一定要把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教训一顿!”

    我没理睬他,现在有比逞一时口舌之快更重要的事情。波鲁纳雷夫被花京院同学和阿布德尔先生两个人拉着,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不停向四下张望。我想向他们那边靠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等一下,那个畸手客呢?他不在这里行动吗……?

    ——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突然出现的。积雨的小小水洼中,眨眼之间浮现出不属于此处的身形:裹着绷带、木乃伊似的怪人,躯干以不自然的方式扭动弯折。水波浮动之间,它翻白而诡异的眼神野萍般肮脏流动,猝然间阴毒地望向我。我下意识以为是他人的倒影,迅速看向四周。没有任何这种打扮的家伙。就在那目光移开些微的渺小时刻,鬼魅似的人影猛然自水面跃出,袖剑直直地向我刺去。

    “等一下!”我听见荷尔·荷斯惊慌的声音。“我们说好不攻击她的!怎么……快躲开!”

    离得太近了,谁愿永生只堪堪推开我几寸的距离。灰尘于空气中停止浮动的瞬息之中,血肉破碎的声音如此清晰。

    难怪叫冷兵器,真的好冷。这是剧烈痛苦袭来前,我脑海中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不是吧,不是说好只出现在镜子里吗!那个替身叫黄色节制的家伙情报不准,此刻绝对在地狱什么角落里受酷刑直到十个世纪后;第三个念头比较古怪,但游离而上的速度却十分迅速:为什么是我?当然,我不是抱怨“靠北啊这么多人只有我被袭击真是太倒霉啦!”。但是,从战术的角度来看,战斗开始时应该先干掉明显对自己不利的对手。从现在的情况说,这个人应该是可以操控火焰迅速熔化镜面和子弹的阿布德尔先生才对。水面里的是替身,不是本体。那个怨毒的眼神是怎么回事?老兄,我亏欠了你什么,以至于要朝我心窝来一刀?

    好疼。——然而即使痛苦到想要大叫,我的思维居然还是温热活跃的,我痛恨自己的过度思考。刀从肉里拔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动,我因疼痛而麻木迟缓。这种痛苦是迅速的,随之而来是潮热黏稠的感觉。我低下头,看看自己,看见血渗出来,疼到无法判断究竟有没有刺个对穿——血淌下来的时候像积雪矮檐于日光下滴水。我的血肉在微弱跳动,被生生割下的新鲜带骨牛肉躺在案板上的时候,筋肉之间偶尔就会有这种骇人的跳动,把站在一边的小孩子吓一跳。好冷。这种寒冷所包含的寓意很容易领会:人是物质的,即使是最热衷幻想、最厌恶现实生活的人也是如此。就这么一刀,上帝创造的事物全部绞在一起,滚烫着发出尖叫。最后,我有一种呕吐的欲望。我感觉四肢疲惫,但一点也不想睡着。我睁着眼,努力分辨周围的一切,然而什么都看不清。所有事物都在崩塌,我也是。不是我故意抱怨,我也不想显得软弱……但是真的是太疼、太疼、太疼了。

    有谁紧紧抱着我哭。他的怀抱温暖炽热,但哭得很伤心。我从没听过谁哭成这样。这让我有点想笑,但没力气。他的泪落在我的脖颈和脸上,沉重,悲伤,成为另一种泾渭分明的冰冷。我想说别哭啦,根据史料记载,有人被砍头后还能眨眼多达二十次所以我绝对没事——但是我也说不出来。我的牙床上黏着浓稠的噩运。我想伸手擦擦他的眼泪,但另一种异质性的力量紧握着我的手。我动弹不得。我感觉自己确实有点自作自受,又觉得幸好是我。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这是一种不肯罢休的呼唤。有这么一个人在尘世绝望地呼喊你,你怎么也不好意思抛下他去死。不过,这下,我倒认出他是谁了。因着这一瞬间脑海中警觉的清醒,我终于找回一点重返世界的力量。

    “典明。”我感觉自己舌头上压着地下世界所有铁锈和生命中每一个意志薄弱的午夜。“不要哭。快点,快……带他们跑。”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清了荷尔·荷斯满是愧意和惊慌的脸。搞什么,明明我也坑了你。我想我有些替他难过——即使是当时那种情况下。

    黑暗正在围拢过来,我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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