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阳光散落一地,源泉若打翻的宝瓶,静静泻入一池翠生生的绿茵,纵横交错的植被,且看那断层的浓绿与新绿,枝头结出了红艳的花骨朵,大红大绿,说大俗即大雅。唱响春的尾声,河堤杨柳垂下长长的头发,于凝滞的微光中施施然摇摆,及近处,可见嫩绿纤细的小叶子,好似俏皮的睫毛般颤动。不可久留,否则时光轻易从缝隙中流走。

    他们说得不错,在芙蓉城,凡这样阳光不燥微风正好的四月天,人们必然集体出动,热热闹闹晾晒一番。莫说此等出游赏春的好去处,三面环山,一面迎水,上有山峦下有湿地,便是平常寥无人烟的土坡园子,适逢好天气,人呐,就像地里头长的草似的,一丛一丛没声没息地冒出来咯。晾嘛,说的是晾被子,那晒呢?晒太阳的过程不需要繁琐,铺床凉席,人往上面随便一躺,当成摊大饼,一面晒匀了,再翻过去把另一面也晒了。年轻人兴致高,习惯跑跑跳跳,稍微上些年纪的,只有走走停停,躺躺睡睡,慵懒地享受春光了。

    趁着姣好的晴天,出门以茶会友,随身携一本《漱玉词》。只瞧上一眼,便束之高阁。被笑说,同老人家一块舞文弄墨,没有青年的意趣。即使跟风弄俗作雅,没有真情流露,孰能比拟华发老翁眼中心驰神往的热切光芒,站在小丘上,对着云端冷冰冰的高楼吟诗一首,甭说好听不好听,挡不住人家心花怒放。“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悔棋的老爷子彼此嘲弄,鸟笼里的翠鸟唧唧咋咋,剑舞银光,高手辈出,才是想象中游园春趣,桃李争辉,万物可爱的生活写照。故同学道,天下苦学习已久!

    一月前,蓝老师当堂宣布,一再推迟的春游终于定下确切日期,自此,给日复一日乏味的寒窗苦读中添了独一份的期待。

    “不错,上学期的秋游就是在推迟中偷天换日变没了的,今儿说什么也要敞开玩。”同学的感叹此起彼伏,山脚下的人儿喧喧嚷嚷,大巴车集会似的一趟接一趟,一说爬山无趣,本来山静清幽之处,多了游客的呱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便缺失了浪漫。玉鳞自然风景区虽是在原本的山地基础上重新改造规划的人造景区,然布置的用心程度可见一斑,范围之大,足以让人走上好几天。三天两夜的行程安排,明面上叫春游,实际上快跟夏令营差不多了,大家基本都准备了帐篷和睡袋,方便在山上安营扎寨。谁料临到头蓝老师才说不用,山上有住宿,届时会有人领路。

    “来来来,兄弟们,喜欢吃什么自己拿,人人有份!”王英俊站在斜坡上笑嘻嘻吆喝着,同时招手示意紧随其后弯曲着豆芽身体面如菜色的家伙,将黑色的大包连拖带拽地搁到石桌上,拉链敞开,满满当当色彩鲜艳的真空包装袋即刻亮相,众人闻讯蜂拥而上。令人咋舌的是,如此不吝惜银钱的大度分享并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目标,仅仅是为博得一个小组长的虚名。

    “多谢王老板!”吹捧者高声致谢。

    “就是想跟大家联络下感情,大家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啊!哈哈哈哈。”见周围群众如饥似渴,前脚踩后脚一拥而上瓜分食物,仿若池塘里豢养的鱼儿们,撒把饲料便纷纷张着嘴巴,没有不响应的,王英俊眉毛高高扬起,乐开了花。当中有人虎口夺食犯了众怒的,他也只不过笑呵呵地展开折扇,充做公家好言相劝:“别打,别打。”

    “我要,我要……给我留一个!”董越泽大约没吃早餐饿坏了,竟随着他们的脚步挤进人堆,不料来晚了什么没捞着不说,还落得主人家冷眼相待,好一顿挖苦。

    王英俊把脸半背过去,鄙弃道:“闲杂人等走开。”

    “为什么,你不说人人有份吗!”

    远处休息的傅海卿预感此时若不制止,恐怕又是一场争吵的开始,急忙双手作喇叭状呼喊道:“快回来,董越泽,你怎么跟着凑热闹?”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吃了人家的东西,就得跟人站到统一战线,难道你忘记了。”

    “有钱真好。我想慷慨可没有他那样的机会!”董越泽羞愧地逃回来,手在脸边摸来摸去,不似平时。

    傅海卿说你饿了可以吃我的东西,但董越泽拒绝了,说我吃了你的你没得吃怎么办,傅海卿拗不过他,决定领他去蹭酸奶摊上的试吃。

    “话说,王英俊他不是爱和邹涛抱团吗?怎么感觉他们好像不怎么一块儿玩了?”

    “经过一学期,他们发现把对方看高了呗,”董越泽拍打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像在哄小孩一样,“王英俊觉得自己家境优渥高人一等,邹涛觉得他自己有统帅的才能,两人各自暗地里揣着不服,都想自立山头,自然分道扬镳。”

    “这么说,刘臣禹已经站队王英俊了?”傅海卿说。

    他们穿过长长的小石道,穿过浅浅的水洼,阳光不断变换着形状在他们的脸上投影,他望着尽头的树说:“换种角度想,我是刘臣禹,说不定我会做出和他现在一样的选择。说到底,我不过是因为身材长相和同班同学格格不入,受人排挤,才有了故作清高的我。”

    董越泽拧着眉毛看向他,奇怪他为何出此伤感之言:“瞧王英俊嘚瑟的样子,花父母的钱了不起?”

    他却愣愣的没反应。

    “啧,你不知道,他们私底下其实根本不喜欢他,只因为跟着他能免费吃他的东西,他还时不时给他们充游戏币,所以才对他曲意逢迎的。”

    他打开水壶喝了口水:“我知道。我还没傻到认为王英俊当真一呼百应……但我有点好奇,他自己知道吗?”

    “我咋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估摸着他心里少说也该有半斤八两的数吧,不然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哎,他如果不知道的话,还以为大家真心拥护他,所以愿意陪他干坏事呢……不对,我怎么可怜起他来了?不行不行。”

    “我们班那帮人啊,恨人富笑人贫罢了,摊上这帮坏种,不必同情他!”董越泽大手一挥,随即双手托起纸杯仿着喝酒的式样一口干掉了酸奶。

    “不说他们了,没意思。哎?冷君兮!还有……曾春莉?你们来买酸奶吗?”

    冷君兮点点头:“正是。清晨六点钟起来一口未动呢,爬山需要体力,空腹恐怕不妥,思来想去只有酸奶健康些,不易发胖。”

    他瞥了眼她们背后的书包,上半截扁扁的,下半截有几个椭圆形的东西坠着:“你们没带干粮,只带了水果吗?”

    “我们准备跑步上山,吃太多怕没有消耗卡路里的效果。”曾春莉小声回答说。

    “没办法,过年的时候没有管住嘴巴,现在必须加倍付出努力来赎回原先的身材。”冷君兮一边无奈地笑着,一边用手去遮掩自己的小腹,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动作反倒让她在意的地方更加被注目。

    “可你们不能光吃苹果和梨啊!晕倒怎么办?”

    曾春莉道:“为防意外,我带了一个妈妈做的三明治……还有几支葡萄糖。不出意外我尽量不吃,到时候谁想吃我送给他,没人想吃就扔了吧。”

    什……傅海卿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真的好喜欢吃三明治,妈妈做的三明治最好吃了,涂了蓝莓果酱,噢,果酱也是妈妈亲手熬的。好香啊,我忍不了了!”妈妈做了整整六个三明治,她昨天吃了五个。

    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呢,难道说吃一个三明治太多了?果然女孩子应该吃半个才正常啊,我为什么不撒谎呢?就说另一半是为冷君兮准备的不正好吗?曾春莉脸颊发烫,无地自容,低下头不敢说话。胖胖的小手攥紧了衣袖,身体悄悄向酸奶车后面移动,似乎希望身体能被酸奶车挡住。

    “你怎么了?”冷君兮问。

    “我妈妈……以前爱给我做三明治。”

    曾春莉立马抓住了救命稻草:“送给你吧!嗯,送给你!”她马上脱下背包,取出了当中唯一一个三明治,她注视着它,恋恋不舍,然后闭上眼睛双手递了出去。

    “别,别呀!无功不受禄,何况只此一个,我怎么能拿你的,绝对不行。”

    “你收下吧!”她把三明治硬塞到他手里,眼泪汪汪地躲回冷君兮的身后。

    看她哀求的样子,傅海卿只能暂时收下,等上了山借帮忙拿行李的机会偷偷塞回去。

    “我好羡慕男生啊,男生力气大,大家说力气大英武,女孩子力气大,他们只会叫你少吃点饭吧。”她嗓子细细的,估计是天生的,可他却听陈无那说,她又肥又胖却喜欢装模作样地说话,是个‘胖绿茶’。

    说话间董越泽又满打满算饮了四杯试喝的酸奶,店主下令不准再喝,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最后的滋味:“班上恐怕就司启航理解你了吧。”

    “那不叫理解,”她娇声娇气地说,“同病相怜罢了。至少,不是我渴望的理解。”

    “你渴望的理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或许更真切一点的理解吧。顺便说,为什么老有人在我面前提他呢?成天造谣我和他天造地设,堪称绝配,来羞辱我,真讨厌。两个处境糟糕的人加起来不会变得更好,而是双重的糟糕。”

    傅海卿尝试着解释:“你想说一种稀缺的理解——没有原因和理由,单纯把你的烦恼和自己的烦恼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即使不懂得你的烦恼源自何处,不懂得为什么此等烦恼出现在你身上,不知道如何替你解决它。但另一方面,他不认为你的烦恼是矫情的,他把它看成一件正常的事,并且允许你抱怨它,而不是说‘区区小事有什么好难过的’。对吧?”

    “仔细想想确实和你说的差不多,”曾春莉想了想,又说,“反正,我的青春注定没有波澜,因为我渴望的理解没有人能给我。”

    “也许,青春本来平淡,我们却把它美化了,觉得唯有过上电视剧里的青春才叫青春。可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没有一层一层奇特的巧合作用在一起,怎么会发生那种唯美的故事呢?爱和理解是稀缺物,伴随或长或短的时间限制,假如活得足够久的话,天长地久便无从谈起。”

    “傅海卿,你说话为什么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

    他说:“所以,悲剧爱情片的主角宁愿早早死去,不愿留下来亲眼目睹美好的感情走向灭亡。”

    起风了,集合的口哨吹响了。他们往回走着,他想起两月前刮风的夜晚和爸爸的谈话。

    “你希望妈妈幸福吗?”

    两人心中的回答是趋同的。“当然。”

    “那你为什么要感到不开心呢?”爸爸带着局外人的口气问。

    傅海卿想反问他,但忍住了:“因为我希望妈妈和我们一起,而不是分开。”

    “幸福和具体的人没有关系,卿卿。”

    “不一样。”

    爸爸身体前倾,指了指胸口:“幸福藏在心中,不在某个人的身上。世界上没有谁离开了谁就必定不幸福,丈夫、妻子、父亲、母亲……他们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一种身份。所以他们选择最令自己幸福的方式生活没有错,他们喜欢那些能带给自己幸福感的人,如果那些人不再给他们幸福的感受,失散即成为注定。”

    “你们是彼此的真爱,我从小你们就这样告诉我。既然是真爱的话,你们自然给对方带来了唯一且最高的幸福感,毋庸置疑。”

    爸爸轻轻叹气:“时过境迁啊。曾经的山盟海誓,虽不能放到今天来看,至少彼时真心相爱过,我们活在当下,已经足够。人很难避免后知后觉地体味到,谁是最爱你的人,自己最爱的人是谁,故事本身就由遗憾组成,没有遗憾的过去,我们一般称之为‘现在’。”

    “我听不懂。你直接告诉我吧,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我需要听清楚真相,爸爸。到底是妈妈的错还是爸爸你的错?”

    “我们各自有各自的不足。我因为沉迷地理忽略了她,她……”

    “她什么?”

    爸爸总爱在关键时沉默,傅海卿心一凉,看脸色也知道七八分了。

    “好吧,我不能对她进行一场以爱之名的绑架。如果你不开心,你可以哭。”

    “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爸爸你把重心全扑在自己的热爱上,对妈妈疏于关心,才让别人有机会乘虚而入。这不能改变它的本质依然是一种背叛啊?你怎么能忍受得了背叛?而且,我算什么?她怎能狠心抛下我呢?她难道不是一个慈爱的母亲,竟是一个不顾孩子的魔鬼?”

    刨根问底苦苦探求的真相,剥开荆棘之后惨痛直白的披露,字眼的委婉,终不敌刺目的红光。时隔多年,他发现自己怀念的妈妈,模样已成虚浮的幻影,曾几何时貌似脆弱无助的可怜女人,真的是今日亲眼目睹的容光焕发的女人吗?

    他掩面痛哭道:“我以为她很爱我的,真的,我以为她永远爱我,为什么?她变心了,她喜欢上别人,所以对我的爱也不复存在了。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苦衷,离开我们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叫我怎么相信!她爱我,却不是无条件的,她爱的是她和爱人的孩子,现在我不是她和爱人的孩子了!”明知道怨恨爸爸没有用,爱是幸福的来源,却不能强求,人们常告诫你要自爱,个人的幸福不靠他人的给予,然则……

    “爸爸始终无条件爱你,相信我。”

    无论暗藏真心的谎言,还是暗藏谎言的真心,时至今日已不具有探究的必要。人们说,孩子是婚姻的守护神,它们从爱里诞生,因爱的消亡失去存在的意义,召唤我的是你们,放弃我的同样是你们。三个人的家庭,两个人各奔东西,他们的二人世界里他是悲观的旁观者,看似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无有干涉二人感情的资格,失败的丘比特念念不舍,冻结了时间,定格在最后一刻。是否情感其实没有意义,因为故事的结局势必早早成型。

    “至少我们留下了一段幸福的回忆。”没有月亮的深蓝夜幕,独一盏柔黄的台灯亮着,大风卷起的砂砾敲打窗户,沙沙苏苏的,极微极小的,不规律的研磨声钻进耳朵。今夜会有雨吗?也许等会儿就停了吧。

    他侧过头,对上爸爸的眼睛:“爸爸……现在也是回忆的开始吗?为将来的回忆作准备吗?”

    “倘若我们仅仅为了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而勉强维持下去,是对你最大的不公正。那我们无疑把一切的责任推脱到了你身上,把你塑造成了我们下半生不幸福的罪魁祸首,因为你,我们才不得不忍耐着,煎熬着,用责任替代了对生活本身平淡美好的追求。我们不免把你的出生归结为一种错误,忘记了你的出生曾是万众期待,是我们一厢情愿的选择。你是我们的天使,我们绝不能让你承受这份压力。既然婚姻关系不是由小孩子创造,就更不必拿小孩子来捆绑关系。”

    “卿卿,把今天看作崭新的开始,好吗?”爸爸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又意识到他已经不喜欢被摸头了,最终,手掌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茫然地摸了摸胸口,心脏依旧不急不慢地跳动着,感受不到一丝为当下仍能享受爸爸的爱的庆幸。妈妈的爱像枯竭的石井,已冒不出源源不断的汩汩涌流,爸爸未知分量的爱,又能坚守到何时?他还不足以一个人抵挡所有的风雨,但他必须哭泣着,挣扎着,咬碎了牙齿,揉着血和泪,亲手为自己剥去一层皮,一层十几年来精心呵护的外皮。

    “崭新的开始……我们哪有那么多开始。”

    “爸爸知道你不喜欢听道理,不喜欢无用的安慰。但爸爸只想把为人处世的经验传给你,让你少一点迷茫,快快乐乐长大。哎,有时候一股脑地为你灌输道理也是……”

    “也是为我好?希望我能更早的开悟?可是更早的开悟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反倒让我痛苦不堪。身处泥泞中的早熟的我,软弱,无力,一知半解,活得根本不通透!你想我少一点迷茫,现实却是叫我更加迷茫。地球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变化,好比打游戏,你拿着更新前的版本攻略送给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什么东西一成不变,如果我一味遵循你们的教条去说话做事,等撞了南墙我会感觉被欺骗!还不如我自己去摸索,失败了全赖我自己,不干任何人的事。”

    道理总会尝试着告诉我们要如何如何,却从不告知我们实现的具体步骤。当一叶障目的叶子被揭开,刹那间刺眼的明光照进了脆弱的心脏,曾几何时单凭话语想象的,抽象而幸福的世界彻底坍塌,为一个既真实又残酷的世界所取代。他必须义无反顾的踏入这个世界,尽管尚未找到幸福的真谛,尽管对于怎样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创造善良的、幸福的、快乐的、美好的一切事物,仍旧懵懂。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他绝不可以披着一层不合适的外皮启程,固然它鲜亮、美丽,系出生时父母赠与的,蕴含着他们对怀中新生儿命运十足的憧憬和期待。当他不再被称为谁的孩子,而是以某某某的名义出现,爸爸妈妈们割舍不下的皮囊便消失了,痛苦和失望接踵而来。因为,他露出了属于自己的心,所以最初全无顾忌的爱着他的爸爸将心生不忿,感觉受了背叛,进而时时憎恶着他,正如爷爷憎恶着爸爸。

    漫漫长路,原来真正的敌人不是唯我独尊的邹涛,不是贪慕虚荣的王英俊,更不是一再以爸爸的形象出现的做着痴梦的象牙塔之子,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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