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药香,由于入夏,床帷换成了轻纱,影影绰绰,瞧着不甚分明。

    姜归虞醒来时,眼前仿佛有五百匹不同花色的罗绢在翻滚纠缠,眼花缭乱。

    扯着纱质床帷欲要起身,却一个不察,只见纱帐猛地晃了晃,险些便要摔了下去。

    由远至近传来阵脚步声,小桃端了药来,掀开一边纱帐,神情略有些犹豫:“殿下……”

    极是陌生的称呼,她联想起造成自己一切悲剧的根源人物,立马喊停:“别这么叫我。”

    小桃吸吸鼻子,把药放在边上,抱住她的腿就喊道:“您命太苦了!若王爷还在世,定然……定然不会……”

    喊着喊着,眼泪鼻涕全冒出来了,姜归虞把她脑袋推开,抬腿便要下床。

    “您大喜大悲,五脏六腑失衡了便晕倒,如今正需恢复调养,万不能再动气了。”小桃把她拦回去,目色略带凝重,“司礼监把您送回来时,奴婢看见任掌印了。”

    姜归虞听到他就恶心,没好气地问:“看见他又怎样?”

    “任掌印说,以后要您安分守己,奴婢觉得实在无理。”小桃欲言又止,见她这魂不守舍的腔调,不忍鼻尖一酸。

    “奴婢还听小欢子说了,说郡主府根本就没建,莫非任掌印一直在骗您……”

    姜归虞被她晃来晃去,目光涣散,定定道:“他骗我,我骗他,我们互相骗……”

    小桃闻言愣了愣,恍然抬-起-头。

    从这个角度,恰可见自家姑娘下颚处似乎有红红的痕迹,可能被什么磨到了,想要凑近了细看,但冷不丁按到她的手,便听她嘶的一声,摸着腕子道痛。

    卷起衣袖,入目就是触目惊心的痕迹,一圈圈麻绳的印子,因着勒的时间过久,皮肤表面已有了层淤青。

    青紫相间,两个手腕皆是受了罪的模样,莫名凄惨,瞧着煞是可怜。

    小桃错愕不已,惊诧道:“这是谁干的?”

    姜归虞一脸惝恍迷离,闻言冷笑,反问:“你猜猜还能有谁?”

    虽故作狠样,但她忍了几瞬,嘴一瘪便要哭了。

    泪光盈盈,捂面啜泣,情绪变化仿佛只在睁眼闭眼间:“呜呜呜……太过分了,我都没那么骗他,他居然……”

    小桃一见她落泪便心头酸涩,顺着那些痕迹,也能依稀猜出她昨天下午的经历,只是小桃怎么也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克制住胡思乱想,连忙帮她擦泪,安慰道:“您别自己吓自己,说不定事情马上就会有转机了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呀。”

    这话说得空泛,姜归虞自然不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闲不下来的手无意识地将膝头的绢帕攥得皱巴巴。

    “但愿吧。”

    擦了眼泪,此刻安静的模样看起来尤为镇静,但唯有相伴多年的小桃知道她这反应有多反常。

    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抚慰她,庭前忽有三五人候着,小桃与她简单说了一声,开门去迎。

    但见地上摆了两三个紫檀木的锁箱,雕工华丽,锁头繁复,就是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这些都是掌印大人吩咐的。”小欢子垂着头,神色莫辨,“可否要帮桃姑娘搬进去?”

    小桃盯着箱子发愁,想去问问姜归虞的意见,还没等进屋,便听她大叫,声如铁器撞刀砧:“都拿走,本郡主不需要!”

    隔着数重帘幕,小桃依旧被她吓了一跳。

    场面一时尴尬,小欢子清了清嗓子说道:“郡主不收下,奴才们不好交代,也怕大人知道了不高兴。”

    又来威胁她。姜归虞扯扯嘴角,卸力躺倒,不再说话。

    瞧里头安静了好一阵,小欢子才打了个千:“既转交到了,这些便由郡主随意处置。”

    说罢领着一行人告退,小桃看着有她臂展那么长的紫檀木箱,踌躇着该如何安置。

    躲在床上听墙角的姜归虞听到“随意处置”四字,眼珠转了转,待小桃进来后便改了口径:“看看里面有什么值钱好变卖的,拿出来,我今晚要列份单子。”

    她踩着鞋,披了件外衣,慢吞吞去了庭前,小桃有些疑惑:“您……还需要这些吗?”

    “确实不要。”她蹲在地上,“我只要值钱的,把欠我的都还给我。”

    打开锁扣掀开其中一个箱子,里头的光华瞬时爆迸开来。

    上头摆着金银首饰,纱罗绫布,花样繁多。

    但一连开了两箱皆是如此配置,她不禁有些怀疑自己了。

    小桃探头探脑,但见清一水的首饰布匹,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些如要变卖,恐怕还得想想法子。”

    金银首饰虽也能买出高价,但到底不如金锭银锭好使,况且打金还有损耗,变卖了并不划算。

    布匹亦是这个道理。姜归虞满腔热情转瞬即逝,冥思了半晌:“他都说了随我处置,那我就算全卖了,应该也管不着我吧。

    经由昨天那事,她已经看破了,任孤罗自始至终压根就没想着放她走。

    她还傻傻当真,动用浑身解数捧着他,好让他多给自己拨些资源,到头来却一场空。

    而且还把最重要的东西交代给他了,早该知晓太监都是心思深沉,满肚子坏水的东西,她就不会因为一次搭救而全盘相信他。

    华美的布匹上流转着光与影,上衬着金银头面和数块上好的羊脂玉,雕工精细,温润无瑕。

    姜归虞凑近了细瞧,眉头是越皱越深。

    白腻腻的羊脂玉不按照顺序排列,有几个压-在了布料褶皱下,形状怪异。

    她伸-出一指,将它们挪到面上。

    “咦?这是什么?”小桃懵然无知,“有点像香蕉和鸡蛋,但怎么连在一起了?”

    姜归虞还未反应过来,听她这么一说,脸色逐渐发红,捻起其中一个,手愈发颤-抖,气息不均,胸口不停起伏。

    小桃又指着另一个:“您快看,这个两片叶子似的玩意,怎还有个洞呢?”

    “大概是设计吧……先把这些拖到屋檐下,我晚上来清点。”

    姜归虞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气得头晕,手心紧攥着那两个物件,等小桃拎着绳子开始忙活,便立刻背过身去,摊开手掌,两块样式奇异的羊脂玉摆件莹莹生辉。

    小桃不晓得,但她看多了避火图,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何物。

    对着柳叶下端的孔中捅去,她尚惊异这俩竟严丝合缝,捏着末端稍一前进,便如钥匙拧门栓,只闻咔哒一响,这俩物就牢牢合在了一起。

    形状之靡靡,使此物登时变得尤为烫手,不堪入目。

    姜归虞心中咆哮,差点把它们掷在地上。

    抛开其他不谈,做工倒是一等一的好。

    就算要拿出来,也仅需费些小力,两者分离,一阴一阳,就这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可谓离经叛道至极。

    她仰头望天,灼目的阳光刺得几欲睁不开眼,心乱如麻。

    居然给她送这些……

    他一个太监,居然琢磨这些事情,究竟什么意思?

    太监送礼,送些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都不鲜见,唯独这压箱底的物件不常见,甚至能说反常。

    但送给对食,那就是另一种送法了。

    姜归虞脑中如有暴风经过,顺手塞进袖中,跌跌撞撞进了里屋,找出笔墨纸砚,铺平在桌。

    现下必然无法跟沈裕通信了,就算再有信来,她也不敢回信,只因昨天任孤罗从怀中拿出来,然后又垫在她臀下的那张信纸。

    感受就像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但她迅速磨好了墨,照写不误。

    定定神,落下第一个字。

    .

    月色分明,蝉蛙鸣叫,廊下灯笼微微摆动,安闲自在。

    小桃照着纸逐次指道:“金镶玉累丝首饰一副,五凤簇花一副,点翠嵌珍宝一副,计一十件;葫芦耳环二双,宝玉七事一挂,禁步二挂……”

    “蓝妆花袄绢三匹,织金过肩蟒纱四匹,绿锦绸四匹,青织金孔雀补绒一匹,织金妆花缎衣……”

    姜归虞边听边点头,不停思索着这些能卖多少钱。

    小桃好不容易念完,长舒一口气,舔了舔干燥的唇,感慨:“其他的暂且不提,任掌印对您是真的大方,这么多物件都赶得上陛下赏赐了。”

    是啊,大方得连压箱底之物都能送,简直一言难尽。

    风过涛然如波,宣纸簌簌作响,灯下姜归虞面色如玉,挽着斜髻,双眸微睐,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

    “他那分明是心虚。”她复又扯平了嘴角,强颜欢笑时难得现出几丝憔悴,“盘账时,我忽生一计。”

    任孤罗骗了她,虽说她也骗他,但完全到不了能互相打平的程度。

    还送了这些寓意古怪的东西来,她可不会总让自己吃亏,怎么着都要找机会还手。

    处境虽没以前来的尴尬,但依旧不上不下,而且府邸落地之日遥遥无期,少说还得等上数月。

    到时候又要天冷了,若他不放人,她俩该怎么回故乡祭拜?

    小桃偏过头来,好奇问道:“是何计策?”

    她眼眸微动,牵出一笑,语气轻松:“我们可以自己逃出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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