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衣服虽然换成了干的,但头发依旧潮湿,哪怕用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还是除不去渗透进发丝间的湿意。

    九妹的脸不再苍白,反而红润起来,甚至红的发烫……她的烧又发上来了。

    九妹抿了一口水,伴着喉间的痛感,将那一点点水咽下去,她靠在床头,喘着气,胸前一起一伏,仿佛刚才的举动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胡竟拿出一张空白的符纸,递到九妹面前,“就着水吞下去。”

    这张符纸有一股苦味,像是中药的味道,九妹嗅到符纸的气味,觉得舌根发涩,“这是什么?”

    “治病用的。”胡竟将符纸折成小小的一片,塞进九妹的手中,“这符纸是用草药水浸泡过的,草药本体不易储存,浸泡过草药水的符纸不仅能保留大部份草药的成分,也方便携带。我们这些道士出门在外常常会备一些以防不时之需。”

    九妹把符纸放进口中,就着温水往下咽,本以为过程会很痛苦,谁知道这张符纸入水即化,顺着水就这样顺畅的流过肿胀扁桃体,到胃里去了。

    “有点苦。”九妹真心实意的点评。

    胡竟:“药哪有不苦的。”

    屋子里不大,唯一可以入座的椅子上堆满了杂物,看起来它对于九妹来说并没有发挥真正用途的价值。

    角落里有一个半人高的柜子,人坐上去高度正合适。

    柜门敞开,里面摆放着的哑神像露出了半张脸,一半在明一般在暗。

    胡竟站地腿酸,不做他想,一脚把柜门踹上,就这样坐了上去。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哑神对你来说是怎么样的存在……”胡竟道,“换个说法吧,你和哑神之间有什么渊源?”

    九妹张开刚阖上的双眼,“哪有什么渊源。”

    胡竟后仰,背靠在墙壁上,“这话我可不信。从我刚认识你开始,你就对哑神抱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信任感,就算有关他是罪魁祸首的证据我已经递到你面前了,你依旧如此。”

    “你很亲近他,是发自内心的,并非一朝一夕,而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胡竟皱眉,“但有一点令我不解,我在你对他的亲近和信任中,总能发现一丝难以察觉的怨恨。”

    九妹的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因为有病在身,眼瞳没什么光。

    胡竟一直观察九妹,连她的一个眨眼都不曾放过,可依旧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叹了一口气,“我这样咄咄逼人是挺烦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过于泛滥的信任会惹祸上身,也许你觉得自己和哑神很亲近,但你又怎么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我也明白,哑神并不是非黑即白,算不上好但也不是绝对的坏,从何乙那件事就能看出来。”胡竟道。

    “亲人吧。”九妹终于有了反应,她的眼睛缓慢的眨了一下,“你对父母、兄弟姐妹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对哑神就是什么样的。”

    九妹又道:“我从没和你提过上辈子的事吧?”

    ……

    九妹之前告诉过自己,上辈子作为周九的一切都该永远埋葬在泥土中,获得了新生以后,再回忆曾经的过往是不妥的,她该向前看。

    “……就是这样。”九妹说,“我上辈子也是萨村人。”

    她没有任何保留,将自己与哑神是如何相识以及自己是怎么死的一并脱口而出。

    “难怪你当时看到尤十以后是那种态度。”胡竟喃喃道,“是我的问题,我不该把他带过来的。”

    九妹否认,“你没错。”

    她说:“我如今能放下一切多亏了你。如果尤十不死,我就会一直沉浸在过往的痛苦中无法自拔,现在的我才是真正获得了新生的。”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胡竟的脑海里一直徘徊着九妹的过往,他也曾听说过在偏远的奉哑神为唯一神明的萨村推崇人祭,他和师傅一直以为是那种像嫁山神一样的形式。

    有一种古老的糟粕是把年轻女子送进深山之中,美名其曰嫁山神。

    萨村虽然地处偏远,但总归还是在当地政府的管控之内,再者村庄四周大部分都是平原,深山老林倒没有,顶多是些树木茂密的小丛林,经过除四害后,猛虎野兽也不多见了,那些女子不会没有活路可走。

    因此,他和师傅便没有过多干涉,而是优先处理其他以神明之名行不轨之事的事情去了。

    ……可谁能想到,萨村的人祭竟然是如此残忍,胡竟觉得自责,也对包庇萨村的当地官府满怀怨言。

    如果他早点去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孩子丧命,九妹也不会被活活打死。

    胡竟双手交握着,能干他这一行的共情能力都很强,此时此刻,他是真心实意地为九妹而感到悲伤。

    “你之前自言自语的说什么熟视无睹,对你的死不在意……是的指哑神吧?”胡竟道,“能生出心魔,你上辈子走的时候应该很痛苦。”

    杯底余留的一点水已经凉透了,九妹一口全部灌下,“疼得感觉早就忘了,只是那种彻骨的心寒我一时忘不了。我自幼无双亲,只有哑神陪着我,我本以为我和他应该是亲人了,可实际上什么也不是……”

    她垂下眼眸,似乎是自嘲了一下。

    眼见她又要钻回去,胡竟连忙换了个话题,“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九妹反问:“什么怎么办?”

    胡竟:“你不是说要复仇吗?”

    “哦,那个啊……”九妹摇了摇头,“算了,我不想再插手和哑神有关的事情了,就当一切都是幻觉浮云吧。”

    “那你……”

    “我会主动和夫人请辞。”她的语气坚定,“不管她同不同意,我都得离开黄家。”

    .

    黄夫人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你最近乖的很,还常来看望我。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为娘?”

    黄堰笑道:“哪有什么事,儿子只是想娘了,便来了。”

    “你这嘴倒是甜得很。”黄夫人笑呵呵地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脸颊,又忽而正经,“说,是不是因为沐丫头的事情?”

    “和她有什么关系?”

    菱缇端着茶壶为黄夫人将喝完的茶盏满,她淡淡的瞥了一眼黄堰,又迅速收回视线。

    “这是今年的新茶,不知合不合二少爷口味。”她微微躬身。

    “对,这是下面人赠给你父亲的。”黄夫人也道,“知道你喜欢龙井,我这里只留了一罐,其他的全送你屋去了。”

    黄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唇齿留香,是好茶。可惜我这些天都忙着与父亲四处奔波,没有时间好好品茶。”

    黄夫人从菱缇手里接过茶壶,帮黄堰将茶满上,“你也悠着点,注意身体。现如今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了,将来这黄家肯定都是你的。”

    “刚才说到哪了……看我这脑子,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黄夫人叹气。

    黄堰喝着茶。

    黄夫人:“对,说到沐渊了。”

    她道:“你之前总求我帮你,说是要给她一个教训,沐渊这丫头人乖巧,又有一副好手艺,讨人喜欢,既然她能捡回一条命说明老天爷不让她死,你也就别再咄咄逼人了。”

    黄堰扯了扯嘴角,“我不是个多事的人,但她碍了我的事。哑神那边好不容易才接受这次的祭品,但就目前来看黄家的状况并不好,我必须要提前考虑下一个祭品的人选了。”

    他放下茶盏,“沐渊是最好的选择,哑神很中意她。”

    “原来如此。”黄夫人道,“这丫头命也是真大,我会再想想想办法的。”

    黄堰:“多谢母亲。”

    黄夫人正端起茶盏,轻轻吹着表面的浮沫,听到这话她表情一凝。

    她将茶盏的盖子重新盖了上去,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这话说的,到让娘觉得生疏了。”

    黄夫人放下茶盏,左手轻轻搭在黄崖搭在桌沿的手背上,像是在安抚,“放心吧,这件事为娘会办妥的,你不用操心。”

    大好晴天,门都是敞开着的,她看了眼外面的烈阳,问:“快到饭点了,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不用……”

    黄夫人打断他,“正好娘也想和你多说说话,已经让厨房备了你喜欢吃的菜,就留下用膳吧。”

    黄堰微顿,又换上笑容,“好。”

    “娘先换身衣服去。”黄夫人站起身,将手伸向菱缇。

    菱缇扶着她,向里屋走去。

    刚合上房门,菱缇就听见身后的黄夫人自言自语,“不对劲……”

    她问:“夫人指的是什么?”

    “那不是堰儿。”黄夫人的手绞着手帕,她在房里来回踱步,又突然停下,手放在桌子上,指甲紧紧扣着桌面,“你有没有发现堰儿在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菱缇道:“仆也觉得。但二少爷确实变孝顺了,夫人的脸上也有了笑,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黄夫人摇头,“不。变得再好,那也不是我儿子,我宁愿他混账一辈子,也不希望他出一丁点事……”

    “我必须得弄清楚那是不是真的堰儿,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东西。”她看向菱缇,“你一会儿按照我说的去做。”

    “是。”菱缇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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