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春日里京郊的一处御射场。

    刚及豆蔻的少女跟在长兄身边,一身水红色的曳地锦衣,清雅可人的梅花妆,一如这一世在N大校园初遇时那样。

    如玉般娇嫩的脸蛋粉嘟嘟的,让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一把。

    “陆兄可想来赛一场?”

    自己那时刚刚十八,满腔少年意气,邀了她长兄陆垣去赛马竞射,帅气地翻身上马后忍不住回身去望那少女。

    见她正呆呆仰头,瞧着自己出神,染满红晕的脸颊间微微泛起一双酒涡,玛瑙般的瞳仁星光璀璨。

    他微一晃神,被陆垣借机超过,立刻扬鞭追去。

    银鞍白马,飒沓如流星。

    傅辙的父亲为翰林学士,母亲为定远侯嫡女,他年纪轻轻便已才兼文武,名动京城。

    圣上曾在殿前盛赞其出战可为将,入朝可为相。加之他生得实在是好,自然成了京中许多闺阁女儿的梦中情郎。

    自那天以后,少女陆禹宁变成了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小跟屁虫。

    “傅辙哥哥,我小字唤做阿宁,你以后叫我阿宁可好?”小手牵着他摇来晃去。

    软糯的小姑娘家渐渐长大,最喜欢天真烂漫地环腰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胸前,小鹿般潋滟的双眼望着他撒娇:

    “阿辙哥哥,我想学骑马射箭......”

    “阿辙哥哥,你的剑术好厉害!”

    “阿辙哥哥,你什么都会,我要拜你为师!”

    “阿辙哥哥,你教我写你的字体可好?

    “阿辙哥哥,我没给你丢脸吧?”

    她当然不会给自己丢脸,当朝太傅之女,从小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他很喜欢这个假装什么也不懂,成日里装模作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男少女情窦初开。

    他常与她同乘一骑去京郊的原野纵情驰骋,

    会故意扬起马首让她吓得瑟缩在自己怀中,又假装不经意间搂住。

    会在她低头习字时突然出现在身后,等她恣意开怀投入自己怀抱,再忍不住去吻她的唇角,看她漾起酒窝满脸飞红。

    会在月影婆娑下,与她情难自禁地缱绻拥吻,彼此立誓——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他爱她,已是京中藏不住的秘密,

    然而仅短短四年,所有的深情浪漫、柔情蜜意,似乎一夜之间便戛然而止。

    陆禹宁进宫做了公主的伴读,变得愈发忙碌起来。

    从前日日相见的两人,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面。

    傅辙听说太子殿下在中秋宫宴上对她一见钟情,常去找她借诗叙话。

    他有些失落,尽管每次见到自己,陆禹宁还是如以前那般明眸善睐、娇若含春,可她再也没有如年少时那样,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憨萌可爱地连声唤他“阿辙哥哥”,也很少再会像无忧少女时那样,任性地将他合腰抱住,小巧的下巴搁在他胸前,脉脉凝望着他。

    有一日,陆禹宁拿来一本诗集。

    是为公主殿下伴读的贵女们在诗会上所作的诗集,她想请傅辙的父亲——翰林学士傅鼐作序。

    陆禹宁仰起笑脸,有些洋洋得意:

    “阿辙哥哥,这里面录了我好几首诗呢,你读读看,比起你的诗可又如何?”傅辙疼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掌心贴上她的发顶时,心下柔软一片。

    有阵子未见,好生想念她。

    她个子高了一点,眉眼间又长开了一些,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眸,点漆般的双瞳皎皎含情。

    傅辙抚着发顶的手将她轻按向怀中,温柔地去寻那晶莹的唇瓣。

    气息灼热、悠扬浅尝,看着她颈间耳后飘上酡红,傅辙悸动一片,又低头将这些日子压抑住的苦苦相思化为铺天盖地,更化骨缠绵的深吻。

    唇齿厮磨间,心底的忐忑渐渐散去。

    傅辙捧起怀中人滚烫的脸颊,从她湿润的眼中小心地确认着爱意,那是一双从不懂得撒谎的眼瞳。

    他在庸人自扰患得患失些什么,明明他们早已山盟海誓。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傅辙哪里又会知道,陆禹宁拿来的这本诗集,是让他家破人亡的开始。

    ------

    傅鼐为阿宁的诗集作了一篇序,贵女们拿着诗稿找了书局刊印成册,像模像样。

    日子一天天波澜不惊地过着,

    直至有一日,侍卫司寻上门来。

    那诗集有问题。

    原本傅辙只读了阿宁那几首,这时才想起将那诗集从头至尾翻看一遍,在他看来,多是儿女情长或是少女为赋新词强说愁。

    除了其中这一首:

    「莫道萤光小,犹怀照夜心。劲风吹蒂落,何故乱翻书。」

    无巧不成书,这一首诗恰好是首佚名诗。

    御史在殿上弹劾,便是揪着这首诗不放,说是翰林学士傅鼐在京中贵女诗集中夹私讽刺当今圣上。

    圣上刚继位时,有段如今讳莫如深的宫闱秘辛,曾几何时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的皇帝苻劲原本只是个不受宠的九皇子,夺嫡无望,不知怎得临到终了反倒得了父皇的青睐登上皇位。

    有人说,当今圣上因着那副绝美的好皮囊,与太后娘娘在床榻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甚至如今的太子,实际也是太后娘娘与圣上珠胎暗结,待瓜熟蒂落后养在皇后身侧。

    当时蜚短流长传得言之凿凿,新帝勃然大怒下,动用侍卫司狱用雷霆手段狠狠弹压了,然而悠悠众口如水,哪点儿漏不出去,这事儿终究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傅鼐是两朝老臣,哪怕三缄其口,这段往事想必是知晓的。

    如今诗中那句“劲风吹蒂落”,落在圣上眼中,便带上了些别有用心。

    傅辙知道,这诗绝不可能是父亲所写,年迈的父亲如今被下了侍卫司狱百口莫辩,他开始深恨自己入仕太晚,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只能仰仗着父亲在朝中的门生里里外外打点,让狱中父亲少吃点苦头。

    侍卫司成日里在学士府肆无忌惮地查抄搜家。

    心力交瘁下,他想起去寻陆禹宁,想问问她诗会上是哪位小姐所作,可否请其解释一二。

    谁知到了门口,与傅家一贯交好的陆府竟是将傅辙决绝摒拒于门外,推托老爷生病,夫人回家省亲,小姐不便,均是无法见客。

    “许是她家中拦着不让她再见我,非常时期明哲保身罢了。希望阿宁没有太为我担心。”

    傅辙心中为她寻着借口。

    只是,直到被投入大牢,他也未能再见到陆禹宁一面。

    风吹落叶遍地黄。

    也就数日间,侍卫司在傅鼐书房陆续查抄出傅鼐平日里所书写、编撰、收录的各类文集札记,其中《以渐文集》《遥掷稿》《明心宝训》《闻见录》等语多违碍,涉忌颇多。

    傅鼐本就文人风骨,又是关起门来写文章,下笔毫无忌讳。一朝被翻将出来,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圣上怒发冲冠,傅家获罪抄家,包括傅辙与幼弟一起被打入大牢,傅家女眷尽数被投入暗无天日的教坊司。

    原本的簪缨世家如参天古树一夜之间,风雨凋零。

    然无人再敢为傅家上下辩白一句。

    所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莫过于此。

    ------

    侍卫司狱的牢房十分阴寒,四面并未开窗,只余头顶一处巴掌大的天窗,与外间交换着初秋微凉的寒气。

    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朽潮湿的气息。

    傅辙抬头定定望着唯一那扇小窗中透出的半轮圆月。

    下狱后,他再没能见到父亲。

    几日前,父亲的门生通红着双眼偷偷来瞧自己,被他逼问出,刚及花甲之年的父亲,在侍卫司连日严刑逼供下,悲愤交加、忧虑惊惧加身,已然与世长辞。

    尸身被人草席一裹抛掷荒野,最后,傅老几个门生偷偷漏夜前去,草草将其安葬。

    一代文坛巨擘以获罪之身,极不体面地殒落。

    圣上打定主意拿傅家开刀杀鸡儆猴,判了傅辙和幼弟秋后处斩,根本不容置喙。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错了的呢。」

    傅辙脑中忍不住浮现这个疑问,却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他不敢想,怕越想越偏,偏到他使劲压在心底的那个身影上去。

    他强迫自己盯着那轮明月,直盯得眼眶酸胀难当。

    月有暗影,皎然无痕。

    忽然,身后有人在解牢房的锁链,

    他回身去看,一时间目盲一片,无法适应身后幽晦的黑暗,

    陆禹宁看着傅辙。

    他手腕上束缚着刑具,染血的囚衣已然没有一处完好,露出身上的新旧交错的伤痕。

    望着天上皎月的侧脸隽秀坚毅,回望过来的瞳孔有片刻的失神,又一点点找回它的光芒,在他看到自己的时候。

    她心中已是酸楚难当,只想抱住他放声大哭。

    曾是那般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少年,如今身陷囹圄,陡然间种种熬煎苦楚加身,该是如何难耐。

    而这一切,全都因为她。

    傅辙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见眼前那个许久未见的她,用深色的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小脸。

    一日未见,如隔三秋。

    整整一个月,那又是几番春秋?

    他便任由陆禹宁就这样望着自己,隔着层层叠叠的水雾,眸光潋滟动人,让他心颤不已。但是他静静地,纹丝未动,也不发一言。

    陆禹宁调整情绪,轻唤了一声,却只听见自己喉头滚动出低哑艰涩的声响:

    “阿辙哥哥。”

    傅辙仍未应她,手臂却下意识想抬起,遭酷刑蹂躏后,刑具与皮肉稍一摩擦便立时见血,囚衣细密沁出新的血迹。

    “阿辙哥哥。”陆禹宁鼻头发酸,又低声轻唤了一声。

    “你可怨我?”她盯着他一瞬不错。

    “那日我得知诗集之事,便要去寻你,想去圣上那边帮你陈情。我还想,还想认下那首诗。”

    陆禹宁顿了顿,艰难地继续开口,“我本想,若是我去认下,圣上想来也不会降罪我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谁知,……”

    “我进宫路上遇见了太子殿下,求他带我去面圣,可是他反让侍卫挟着我回家,父亲将我软禁了起来,我怎么哭闹他们也不让我再见你。”

    “我知道的”,傅辙终于开口,“想来你不见我,定是有苦衷。”

    陆禹宁见他态度终于和缓了些,走到他跟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合腰将他搂住,生怕碰到他的旧伤。

    傅辙这几天努力筑起的那道低矮的心防轰然垮塌,眼前泫然泪下的少女让他心肠发软。

    他抬了抬手,将掌心覆在她脑后,暗自咬牙拧眉,手腕已没一处好肉了。

    陆禹宁将头埋进他的臂弯,决堤的泪水将他的衣物全然打湿。

    “终究是我害了你。”

    她蓦然抬头望着他急急地说,

    “阿辙哥哥,你可愿再信我一次?”

    皇上开了恩,祸不及九族,但是傅鼐一脉男丁全部秋后问斩,傅辙终究难逃一死。

    “我去求了太子殿下,他答应我定会想办法救你。”

    停滞一瞬,傅辙闻言喉头发紧:“你许了他什么?”

    陆禹宁愣住,没有说话。

    她不说,傅辙也知道。

    他想活这条命,便要拿挚爱的女子去换。他攥紧手指,强行将那不由自主爬满全身的颤栗驱散。

    说来可笑,但没有命也什么都没了,

    他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呢?

    “太子殿下说,你吃下一种药,两个时辰后便会假死。他会安排人将你的‘尸身’弃置荒野,到时候你便可顺利脱身了。

    阿辙哥哥,我求求你,你先保住这条命,才好为傅伯伯陈情伸冤,揪出害傅家的凶手。”

    “好,我听你的。”傅辙伸手轻轻去抚了抚她的额发。

    “记得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好好活下去”,陆禹宁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瓮瓮开口。

    傅辙点头:“记住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娶个貌美贤惠的妻子,生一堆孩子”,陆禹宁已是泣不成声。

    “阿宁,我此生只想过让你做我的妻子。”

    最后两字已然哽咽无声。

    少女泪水终成决堤之势,再也抑制不住声声饮泣。她的血泪连同切肤之痛,将他的心肺撕裂。

    傅辙低下头去,温柔地去吮吻那绯红而潮湿的眼角,带着无比眷恋,却比露水沾花更轻。

    陆禹宁再也忍不住,伸手勾住他脖颈缠绵吻上,泪水立时便打湿傅辙的脸颊,呜咽声被封在缱绻的吻中,苦涩滚烫的泪水交融进彼此的唇缝。

    “陆姑娘......”

    有人拖长尾音悠悠出声,似是一直藏在暗处,

    “太子殿下说时候不早了,怕夜长梦多,还请姑娘小心行事。”

    两人身子恋恋不舍地分开。陆禹宁脸颊烧得滚烫地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两粒药丸郑重地递给傅辙。

    他没有犹豫,果断服下。

    “阿辙哥哥……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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