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陆定川最后还是让陆微跟着傅雁宁他们一起去X市考察,也暂时没再提换给她导师的事。

    陆微到达火车站时,傅雁宁正跟地信系的张成纲聊着用GIS的空间分析功能作遗址预测模型。

    寒冬腊月里,她只穿了件宽大的连帽校服卫衣加短裙、薄薄一层打底配一双中筒小皮靴,唯一御寒的衣物就是罩在最外面那件黑色中长款羽绒服,本就瘦削的身板,在寒风中更显得单薄。

    X市更往北,冬天比N市还要低上四、五度,傅雁宁眉头微颦。张成纲瞧了一眼笑称毕竟还是年轻人。

    到站一出车厢,第一道冷咧的风就如尖锐的针刺入百骸,成功地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陆微不由自主打了好几个寒战,裹紧羽绒服。

    三人均是轻装疾步,傅雁宁背着包紧跟在她身后,见她使劲哆嗦了一下,竟下意识伸手想揽住她帮她御寒,反应过来时被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吓到。

    被记忆操控的潜意识存在感太强,简直像是寄生在螳螂体内的铁线虫。

    又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身前的女孩瑟缩成更小的一团。

    犹豫许久,傅雁宁解下自己的山羊绒围巾,叫了她过来。

    陆微原本光嫩如蛋白的小脸细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将两只胳膊全然缩进衣服里,空了的袖管在胸前扎了个结儿。

    傅雁宁迟疑片刻,帮她把围巾套在脖子上紧了紧,动作有些拘束。

    温热的手掌不小心碰到她脸颊时,两人耳尖都飘上一层红云。

    陆微踩在棉花上一般开始头重脚轻,心已然七零八落。她怔忪间忽然没出息地想合腰环住他,投入他的怀抱,假装是傅辙哥哥哪怕一秒,她只想要一小会的温度。

    出于本心做完,傅雁宁几乎立即懊悔,自责这种不加克制的关怀。

    他抚平眸底的波澜,语气平静地嘱咐,“一会儿进城去买些御寒的衣服,遗址区更冷。”

    “嗯!”陆微乖巧地抿起唇,灼灼的眼神投来。

    目光即将相撞的一刻,傅雁宁飞快地敛眼,努力压住这一秒波动的情绪。

    Ruston教授一行下榻的酒店离齐山西麓的遗址不远,三人先去酒店与他们汇合。

    刚进酒店大堂,远远就瞧见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女子向他们大踏步走来。到得跟前一把紧紧拥住傅雁宁,轻轻揽住他肩膀,左右贴了贴脸颊,临了在傅雁宁侧脸上亲吻了一下。

    “好久不见,Ian!”

    傅雁宁拥抱着回礼,上次见是三年前,确实好久了。

    早年他在C大念书时,Ruston还是系里助教,两人因着研究方向相近经常一起田野考察,共事过许多年,交情匪浅。

    他用英文给两边做着介绍:

    “Shannon Ruston,C大考古系教授,也研究墓葬文化。”“这位是N大地信系张成纲老师,还有我的学生陆微。”

    Shannon上前,热情洋溢地一一握手寒暄。

    四人在酒店的咖啡厅坐下边喝边聊。

    Shannon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卷曲的金发映照着日光,如她的人一般熠熠生辉。

    陆微有些挪不开眼。

    这是个才华横溢又极为美丽的女子,鼻梁高挺、皮肤白得能透出光来,脸颊上有淡淡的雀斑,笑起来鼻梁微微皱起,很是俏皮。

    还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瞳,如天空般清澈,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傅雁宁侧头认真地听Shannon侃侃而谈,时不时询问几句导师与团队的近况,一贯沉静的眼眸望着她,带着轻浅的笑意,让陆微想起前世初见傅辙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正说着话,C大游学团热热闹闹地回了酒店。

    一群年轻人挤在大堂喧嚣非凡。他们不能实际参与傅雁宁他们的考古调查,所以在X市更像博物游学。虽然如此,参观遗址回来还是颇为尽兴,每人都临摹了一份「第百上石」的刻铭,对那段墓主人说的话津津乐道。

    有学生还把这段古文铭刻改编成五步抑扬格的英文诗——

    「充满智慧的后世之人,我虽贵为一代君王,但也斗胆对上天起誓,墓中并无金宝玉器,伴我入眠也无丝缕绫罗锦衣。若你有幸读此刻铭,务必接受我的乞请,不要去动我的墓葬,只在心里为我悲伤。」

    这简直像哈姆雷特式的自陈。

    晚饭后,一群年轻人又围绕齐山大墓身上的未解之谜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如何做到掏空山体开凿崖洞,还保持着1/10000的超高精度?重达6—7吨的二十六块塞石如何被运送到半山腰的甬道?

    还有那个崖壁上那个一夜之间出现,峨冠博带,作拱手迎宾状的神秘鬼影。

    “小陆,你是不是还要去城里买衣服?”

    想起第二天就要实地考察,陆微还只有一身单薄的衣裙,傅雁宁还是忍不住开口去问,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然较晚,不由操心起一会儿陆微独自进城会否不安全。

    与陆微正相谈甚欢的几个C大的学生一听说要进城,激动地两眼放光。

    年轻人的属性都是昼伏夜出,越夜越兴奋,而他们不巧生活在一个下午六点几乎所有店铺统统关门的国度,听说大晚上还能有的逛有的玩,一拍即合地安排好了商场、夜市、酒吧一条龙全套行程。

    「果然多虑了。」傅雁宁心下自嘲。

    陆微嗨到凌晨2点多才回酒店,走廊一片寂静,她莫名有些心虚地将动作放轻,刷卡进了房间。

    傅雁宁房间就在她斜对面,估计他早就睡下了吧。

    陆微在玄关收拾着行李,突然听见斜对面有开门声,隐约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她鬼使神差地透过猫眼去瞧。

    看见Shannon正从傅雁宁房间出来,衣衫很随意,临走对着房内回眸一笑,说了句什么。

    陆微心跳加速,似乎怕对方感觉到窥视,赶紧用手捂上猫眼。周遭霍然只剩下自己四处乱撞的心跳声。

    她想起白天傅雁宁望向Shannon时像极了傅辙的那个眼神,心底止不住抽痛起来。

    ------

    第二天一早,四人前往齐山南朝大墓。

    这是一处横穴式崖洞墓,本世纪初开山采石时现世,发现时已被多次严重盗掘。整个墓穴如地下宫殿,被不少媒体誉为东方金字塔,研究价值颇高。

    这处南朝大墓为夫妻同穴合葬,从形制特征判断,应当是齐梁帝陵级别的墓葬。神秘的是棺椁中只发现了男墓主的尸骸,女墓主却只余衣冠。

    这一趟傅雁宁他们来,主要是协助完成三维数字化测绘,收集现状数据,顺便看看能不能结合地信技术做些跨学科的尝试,在墓主身份上有新的发现。

    因为早被盗掘一空,加上墓志损毁严重、字迹漫漶,墓主到底是谁学界至今争议不断,傅雁宁推断是南梁皇室或皇族,但缺乏更多佐证。

    “当地有守陵人的后代,千百年传下来,有说是梁永帝苻劲,也有说是永帝时期的废太子景瑜,说法不一。”

    听到这个名字陆微心下一个激灵,景瑜太子正是苻景,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傅雁宁,那人表情毫无波澜。

    虽说墓主在塞石的铭刻里说自己遵循“薄葬遗训”,墓中无甚宝藏,但傅雁宁更倾向于认为,这个墓主在蒙蔽后世。

    从隐藏的耳室中发掘出来的、幸免于盗掘的随葬品,哪怕零星半点已是极品,可见这南朝大墓的主人实际还是「事死如事生」。

    “古人自己写下的话有时可信度并不高,不过文献里许多偏颇靠「无字地书」可修正,真实的历史都埋在地下。

    可惜这里被盗掘的太厉害,能作身份考据的重要遗物几乎没有。”

    傅雁宁突然想起她课上这个有趣的回答,低头问她,“还记得吗?历史的名侦探。”

    陆微心神荡了荡。

    “Ian,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何那么执着于南朝墓葬。”Shannon边问边开玩笑似地回头跟张成纲和陆微说,“他有个很酷的外号,想知道吗?”

    陆微好奇。

    “南朝寻墓人!”

    说完,她朝傅雁宁俏皮地霎了霎眼,眸光灵动。一贯波澜不惊的傅雁宁。脸上竟然微微泛红。

    陆微瞥见,心里一阵酸楚。

    Shannon与傅雁宁师出同门,他们的导师做近东与中亚考古,原本两人都做中亚考古,偶尔与国内科研院校合作考察新疆和河西走廊。

    然而毕业后,傅雁宁做了个令师门众人大跌眼镜的决定,回国接受了N大的offer,从此转攻中国魏晋南北朝考古,他研究涉猎颇广,其中最为执迷于南朝墓葬。

    关于这点陆微深有体会,好歹她也是读过他大部分著述的人。

    然而,傅雁宁为自己选的研究方向实在算不上是学术富矿。

    几人并肩走在甬道中,陆微听傅雁宁谈些墓葬断代与确定墓主的方式,她似乎不经意地问。

    “傅老师,你为什么喜欢南朝墓葬?”

    刚刚傅雁宁并未回答Shannon这个问题,陆微很想知道,于是又低声问了他一遍。

    甬道中的光线相当昏暗,傅雁宁脚步微滞,投来的目光微微扫过她的脸:

    “有些古人写下的话我并不相信,”

    眸底似乎氲上极轻的雾色,从来平静无痕的眼神有那么一秒钟,涌出那般强烈的情绪波动。

    陆微以为自己看错,定睛再去瞧,他却已经敛下了神色,幽暗的光线中眉眼与声音一道都压得很低,

    “所以我想当侦探,自己去找我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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