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静悄悄的,男人基本都去矿上,女人要么去林场翻地,要么去自留地除草。

    天气阴沉沉的,难得没有下雨。

    林悦出门后将锁扣挂在门上,等接了秀兰还要再回来,簟村里家家户户不关门也是常事。但如今不同,那棉花籽摊在屋檐下晾着呢。她卡紧锁头刚出门就碰见林花,她扶着腰站在自家门口像是在等她。

    “月儿,你要去林场吗?”

    林悦摇摇头,说自己要去秀兰姐家。

    林花朝前挪了步子,低声道:“我能跟你去吗?”

    林悦点点头,有些纳闷今日林花怎么这么腼腆,两人一前一后朝秀兰家走去。林花也不说话,小心挪着步子跟在身后。秀兰家门敞开着,大丫领着二弟在院子里数石子,瞧见她俩进门欢欢喜喜朝里面喊:“娘,月姑姑来了。”

    秀兰正在奶娃子,推开窗户探出脑袋笑着说:“月儿,等我一下,我正准备过去找你呢。”

    秀兰看见林花,也笑着点头招呼着。

    林悦挑开布帘走进房中,桌子上散落着纸样和碎布头,再看秀兰眼下发青,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活是做不完的,身体还是要紧,再说点灯熬夜还不够油钱的。秀兰听她絮叨,心里暖洋洋地,她放下熟睡的娃儿,下地收拾布头。

    “这件是丰年家婆子做的,昨个来了两趟,说她家丫头要生,赶着天有风洗了等送去。”

    “我来弄吧,你歇歇。”

    林悦接过婴儿的连体衣,只剩几针收尾的线头,她飞针走线很快忙完,叠好后放在一旁。林花坐在门旁的矮凳上,自从进来始终佝偻着身子,双手护在肚子上。

    “花儿,你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秀兰上前拉她。

    “嫂子,没有,就是昨晚起来动作快了些,腰后面像岔了气,没事,我坐一会儿缓缓就好。”

    林悦也跟着走过来,这才看见林花额头薄薄渗了层汗,她脸色苍白得厉害,说话时嘴唇也经不住颤抖。再怎么佯装镇定,林悦也觉得不对劲。秀兰又问了几句,听林花说昨晚见红脸色越发难看,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跟林悦先将人扶到床上躺下,安顿好之后便让林悦便去找赤脚医生老何。

    林花却拉着林悦的手,支支吾吾不肯撒手。

    “我躺会儿就好。”

    何久往常都在村部开的小诊所呆着,如今人都去了矿上,他也跟着搬去矿上看诊。林悦走走跑跑,平日里半个小时的路程这会儿十来分钟站在矿场外红砖小院外。

    何久闲来无事捧着本医书来回翻看打发时间。

    林悦也没废话,将林花的症状说了,何久捧着医书说自己只会扎针,再不济就是看些头疼脑热的,这种妇科病还是要去医院正规些,言下之意不肯去。林悦一路跑过来,此时气正不顺,左手抄起药箱拔腿就往回走。

    “你不来,药箱就不还你。”

    何久见状,巴掌直拍脑门,他是见识过林家这丫头的厉害,眼下只能丢下医书小跑着跟过去。何久有腿疾,小时候高烧不退被郎中一副药下去差点没送走,人活了一条腿却停止生长,也不知老郎中是不是过意不去收他为徒,临走前也算是倾尽毕生所学让何久至少活了下来。

    何久走不快,林悦走走停停,叉着腰隔十几米等他一会儿,可怜何久一口气憋着从矿上到簟村一口水还没喝便瞧见床上躺着的小孕妇。

    “真是要了老命,下回,下回可不敢这样。”

    好在林花的症状不严重,何久扎了六针脸色渐渐转好,又开了些保胎的药,说是至少卧床静养月余才算稳住根基。

    “你身子虚空,火气又旺,这孩子生下来也是个麻烦,我的意思是……”

    “不,我要留下!”

    林花一把抓住林悦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你打算怎么保胎?”

    林悦皱着眉头问,她没料到林花会把筹码压在自己身上。

    林花怯生生地看向秀兰:“当初,嫂子那会儿……”

    “你跟这情况是一样吗?你这孩子怎么来的你心里不清楚吗?林花,你要留没关系,你家里还有个老爹,这样,要不让你爹伺候你如何?”

    林花立马耷拉着眼没说话,以林松如今的脾气,只怕真有那么一天,一壶农药他能把他们三个都带走!她今天堵林悦的门是笃定她不会见死不救。她能搭把手帮着秀兰,为什么不能帮帮自己呢?她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算她娘有时候说话难听,可人已经死了,人死债销,但她是活的,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活的。林花在赌,赌林悦的良心。

    送何久时,林悦跟着去给她拿了药,放在床头,秀兰要拿着去煎药,被她拦了下来。

    “你自己身子还亏着呢。这事,有村里,犯不着你帮忙。”

    林花见她真不管自己,双眼瞬间红了,眼底擎满泪水当时挣扎着就要起来回家去,林悦也不拦她,坐在矮凳上缝补衣裳,秀兰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等林花站在门口,林悦才放下针线,望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道:“花儿,你想清楚,这个孩子可是非要不可!就算你生下来,你拿什么养活!难道你还指望赵斌养活你们娘俩!”

    林花闭上眼睛,这些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何不毁得更彻底些。

    秀兰家里如今有人搭伙做饭,林花的事不到晚上簟村的妇女都知道了,丁三婶走得早,又没留下点人情,说起林花来大家也为难,一来是条命,二来涉及知青还是未婚生子……

    “村里就该出面领着她去把孩子打了。真要打了,我能给她伺候小月子的。你们别说我心狠,那个知青不是个东西!”

    “劝过了,她自己想留着。”

    “那就自己熬着吧。咱们也给村里其他未出嫁的姑娘做个表率,未婚生子这事不得行!”

    “花儿就可怜了。她老子不是个东西,天天在家撅天骂地的,丁三婶要在就好了。”

    “她三婶就是在也能给他们气死!”

    不知谁忽然说了句,气氛瞬间又冷清下来。林花在屋里听着,攥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她摸着墙根走出秀兰家,她低垂着脑袋并未发现身后跟着的林悦。林悦牵着大丫远远跟着,直到林花实在走不动才让大丫上前。

    “花姑姑,我娘说了,往后你一日三餐都去咱家吃饭,我姑姑若是有活你帮着做些,没有你就闲着。”

    *

    次日,齐一舟的婶娘敲锣打鼓来送彩礼。

    跟上次下聘不同,这回天未亮就送到簟村,敲锣打鼓喜炮齐鸣。

    林虎在门口刷牙瞧这阵仗问自家媳妇:“这婚不是还结吗?你们搞那个棉花咋说的?”

    林虎媳妇狠狠瞪了自家男人一眼,没好气地开口:“大清早的嘴巴这么臭!小月儿跟齐小哥好得很,不用你瞎操心。”

    “你个娘们知道啥!”林虎啐了一口:“小月儿要是嫁去齐家村还管你们这些娘们唧唧的事啊?你们也别瞎琢磨什么,好好把地里的草拔干净,矿上活重,我还弄了几个大夜班呢,家里的事你多上上心,别跟年轻人后面瞎掺和,知道没?”

    回应他的只有个白眼。

    林家热热闹闹,方梅他们昨晚就得了消息,一大早就收拾整齐就等人叩门,又煮了锅年糕来人都盛一碗。

    齐家婶娘拉着方梅的手说:“本来也不想赶这么早,你也知道,家家户户都赶着去矿上。”

    “是的,矿上累得很,你们家还起了个大早。”

    “我们就不留吃早饭了,替你省一顿,他们都要去矿上吃呢。”

    两人说话时,齐一舟才跟林悦并肩从院子里走出来,他身上穿的是林悦前几日刚做好的灰色衬衫,胸前假口袋位置镶了条丝绸红边,黑色西装裤剪裁也极为修身。齐一舟身材欣长肩宽腰窄几乎没有一丝赘肉,跟常年泡在健身房的达人不同,他是完全未经雕琢的粗犷,常年劳作得来的精肉。

    穿过院门时,齐一舟牵住林悦的手,她的手腕极为匀称,捏在掌心又细又软,不由让他忍不住用了几分力道。

    林悦轻哼一声,抬手轻拍他的手背。

    “疼。”

    “知道了。”

    齐一舟稍稍泄些力道,仅是将人圈在掌中。

    彩礼都是齐一舟置办的,这次没什么鲜食,都是成卷的布匹和两身上好的皮草,另外加了几担米面,跟上回提亲比规模要小得多,丁三婶不在了,连个嚼舌根的都没有,如今簟村家家户户谁不知道林海跟方梅私底下得了多少好处。

    等东西都搬进院子,齐家婶娘从腰里摸出个红封厚厚一叠,径直塞到林悦手上。

    媒婆上前笑着道:“林家姑娘,你就收着吧,这个可是我们齐小哥昨日特意送回去,叮嘱婶子一定要当面给你的彩礼。”

    “呀!这……”

    方梅看了眼那个厚度,又是惊又是慌,她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

    林海稳得住上前说:“既然是一舟的心意,这钱我们家不会动的,往后他们生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月儿,你好好收着。”

    晚些时候,林悦数着那厚厚一叠百元大钞,盯着齐一舟问:“你说,这钱哪里来的?你又背着我把啥卖了?”

    齐一舟抬手顺了顺她紧皱的眉头。

    “冬里卖的皮毛,前几日才进账的。”

    “还有?”

    “嗯,还有几笔要晚些。”

    “多少?”

    “什么多少?”

    “还有多少钱!”

    “不知道,说是有个参拿去拍卖,得多少暂时还不知道。”

    “你估个数?”

    “几万有的。”

    ……

    当日林悦躺在床上,她一直有个疑问,这些年齐一舟到底存了多少钱?

    还有,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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