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晋州港那边,我年少的时候很有些自诩风流,因此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当时我认识一个胡女,名唤鸾姬。”

    “这鸾姬,她母亲是胡女,父亲却是嫖客,生下来她那胡姬就难产死了,因是女孩儿,又有一双异色猫眼,老鸨觉得奇货可居,也就养大了她。”

    “到她长成后,样貌十分美貌,自然也就开门梳笼接了客,十分受欢迎,因在那烟花之地长大,那里又是港口,南来北往会奇淫技巧的人不少,她又极聪明,知道身无所长,无可依仗,和不少相好的客人、妓院的老师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技艺在身,其中就有一门腹语,就是人端坐着,嘴唇不张,仿佛只是在睡觉,却能用腰腹以男子之声说话。”

    “她为人跳脱活泼,十分促狭,有次和客人扶乩,一时兴起,也为了多骗些缠头礼,她用腹语装作扶乩之时请了神降临,胡诌了一顿说客人此次出海,必遭大难,需出海前供奉九两金子,方能遇难成祥。”

    “因着那海客一贯十分迷信,信以为真,当时果然奉上了九两黄金作为供奉,离去了,不想数月后这海客回来,竟然备了厚礼,锣鼓喧天来感谢这胡姬,并且情愿厚礼赎她,礼聘为正房夫人。原来这海客果真在海上遇到了风浪,大船破碎,九死一生在海上漂流后到了一个海岛,却是海盗藏银之处,那海客机灵,曲折想法取了银子,衣锦还乡,想起当初扶乩一事,大为感佩,便来还愿报恩。”

    “这事一宣扬开,鸾姬名声大噪,自然是没嫁,嫌那海客老丑,只拿了钱,自赎了身出来,却也不会别的,只专心做这扶乩请神一事,当然也少不得偶尔留些看得上的入幕之宾。她性情伶俐机变,又专心找了人点拨,这神降判语,越发说得模棱两可,渐渐‘神妓’之名远播,她又好结交权贵富商,一时也风头无两,日子很是过得去。”

    弋阳公主笑了:“想来郑探花,也是这入幕之宾之一了?”

    郑长渊笑了下:“当时少年时好奇,瞒着长辈,化名去看了下,当场也就识破了是腹语,因着当时看她身如飘萍,也没甚么害人之心,不过是为了自保,也就没揭破她,她知我看破了却保全她,感激我,也就很是替我做了几件事,我们私下关系不错,倒没多少人知道。”

    “然而她一贯都在晋州港,前些日子却忽然悄悄给我写了封信,求我助她隐姓埋名,上海船,离开大雍。我颇觉奇怪,她这异色双瞳,却是哪里都不好遮掩,在大雍的确很难有立足之地,只是却不知她得罪了什么样的人,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才能惧怕至此,不惜背井离乡远行——至少只是在晋州,我们原家要护住她还不难。”

    “因此我抽空派了自己信得过的手下将她悄悄接了出来,私下问她,却听她说,原来前些日子,有人找了她,许以重金,请她做一次请神,并按对方教的算命,那价实在太高,鸾姬贪财,加上平日里多有内宅嫡庶争宠求她如此,便接了。”

    “果然到了那日,鸾姬说却是对方引来了个道袍打扮的居士,大概五六十岁年纪,气度高华,不似普通人家,鸾姬留了个心,扶乩判语之时,虽然前边都按对方教的说了,但在破解之法却改动了一字,即‘此消彼长’改为‘避而远之’,留了一线。”

    “事后那雇主果然极不满意,但还是给了钱。”

    “这之后鸾姬却接连遇见几件事,一件事是家里的猫吃了桌上糕点莫名死了,一是隔壁房舍忽然起火,幸好天降大雨她得逃脱,这之后她便吓死了,连夜诈死躲了起来,对外只说死在火场中。”

    弋阳公主忽然挺直了脊背,目光冰冷,过了一会儿冷冷问道:“那人问神什么问题?”

    郑长渊道:“一问此生如何。”

    “答曰富贵天然,福祉深厚,一生桃花,才情绝佳,妻星贤能,大利子嗣。惜命虽贵重,寿元略不足,白璧微瑕。”

    “二问能否得道。”

    “答曰寿数不足,道缘未到。”

    “三问缘何寿数不足。”

    “答曰客人遍野桃花,正属木命,金犯木,命中出了克比肩的金,贵命不纯,此消彼长,因而不得全寿。”

    弋阳公主已经霍然站了起来,郑长渊徐徐道:

    “客人再追问破解之道。”

    “答曰诚心供奉,避而远之名中带金之人,则可保持运势,破此命局。”

    弋阳公主已经面如铁青,她霍然叫人:“来人!找这些日子的邸报来给我看!”

    郑长渊摇了摇手:“公主可是看最近官员任免,我留心以后已在吏部查了下近日邸抄——近期外放、贬斥出京的人事,里头确然有不少名字带金的人,甚至包括宫里放出去了一批内侍和宫女……”

    弋阳公主眼中怒火:“好一个宝函宫!函藏其锋,寒水蚀之,好一个求仙问道的……父皇啊……”她顿住哽咽了下,一行清泪却落了下来。太子名元钧,年少锋锐,正如新硎初发的利刃,皇帝索性指了个宝函宫,这其中意思,已太过明白。

    郑长渊仿佛听而不闻一般,弋阳公主久久才道:“年初他确实有段时间身子不适,想来当时已生了疑。”

    她眉间颓然:“到底为贱人所算!”

    郑长渊起身道:“故事讲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弋阳公主道:“那鸾姬……”

    郑长渊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日,麟址宫还尚未起火,我当时也只以为听了一则宅门密事,并未留心,只安排她连夜出海,大海茫茫,不通消息,她随港而流,已出了大雍,当时也并未和我说打算去哪里,显然她知道将这事说出来以后,大概连我都不能相信了。直到麟趾宫这把蹊跷的大火,我回味过来,才来告知公主,万事提防。”

    弋阳公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抱歉。”

    她知道郑长渊若是真心想找是能找到的,但,找回来也已无用了,皇上疑心已起,父子父女嫌隙已生,郑家绝对不会再将百年世家的赌注全押在她们无依无靠的姐弟身上,郑长渊今日秘密前来通报,应该也只是他个人的行为……兴许是一点怜惜、一点欣赏,又或者是两头押注,但无论如何,利益没有足够大的情况下,郑长渊做到这点已算得上是有义了。

    郑长渊苦笑了声:“对不住。”他对公主却有倾慕之心,却也一直却步于她的身份,如今这一点,已是竭尽全力,然而他肩上尚且担着族中重任,未能随意施为。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郑长渊起身恭敬道:“公主近来万事小心,您毕竟是太子亲姊,要动太子,您是最先要动的屏障。”

    弋阳公主苦笑了下:“我知道,近年来我招摇了些,是我连累了钧哥儿——而且他们早已下手了。”

    郑长渊悚然看向弋阳公主,弋阳公主低声道:“——前日京兆尹、护城将军忽然连夜缉捕夜贼至公主府,非要搜我内库,硬说亲眼看到贼子躲藏入内。”

    郑长渊已是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里头若是藏了兵器、巫蛊等等……弋阳公主道:“幸得我这婢女机灵,提前发现,通知我取出,一件旧龙袍,并仿造着做了一件新龙袍,半成品,尺寸正是钧哥儿的。”

    郑长渊转头看了眼容璧,目光带了审示和冷静:“这婢女又是如何得知呢?”

    弋阳公主道:“偶然发现。”

    郑长渊摇了摇头,起身道:“竟然出此毒计,显然此次不能善了,公主当心还会有后手,万万小心。”

    弋阳公主久久不言,过了一会儿才苦涩道:“君父在上,便是斧钺加身,我又能如何?”

    郑长渊宽慰她道:“此为小人居中作乱,想来非上本意。”

    弋阳公主低声道:“嫌隙已成,无可挽回……”她满口苦涩,接下来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她和弟弟,如今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郑长渊不再说话,他不能参与太深,虽不能隔岸观火,却也不可能施以援手,站队失败,那是整个家族的万劫不复。君上尚在,太子便永远是太子,一旦想要觊觎皇位,那便是谋反,历史上活不到继位的太子还少吗?而太子失势代表着无数的跟从着他的大臣、家族的覆灭,他们代表着不怀好意挑拨天家父子关系的谋反者,首当其冲被作为惩戒的炮灰。

    他起身来拱手告辞,弋阳公主起身送他出去,眉目凝重:“郑探花今日之义,吾必铭记在心,他日若能,必当涌泉相报。”

    郑长渊行了个礼:“两位殿下不妨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忍过一时,方能图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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