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自虚才走到净室门口,便站住了。

    一股幽幽的香味隔着帘传了出来,正是他熟悉的香味。

    龙脑香宫里早已无了,沈后去世时,宫里的龙脑香尽数都陪了葬。

    小小净室内只有太子一人,据守卫说他今日食极少,只是全心对着沈皇后画像打坐静思,祭神怀母。

    而今日一直呆在屋内寸步未出的太子,身上却充斥着这奇异的仿佛来自异界的香,仿佛曾在熏满龙脑香的房间内待了许久,连灵魂都染上了这香,传说龙脑香是供佛之香,香气能直达佛前。

    内侍悄无声息替他打起了帘子,香气愈发浓起来。

    他面容变幻,没有继续走进去,他已知道了答案。他慢慢凝视着太子,他的儿子,他正盘膝坐在净室的供台前,供台上灯烛寂然,只有窗外雪光透入。墙上画像里沈皇后垂眸端坐,庄严色相,俨然如生,九凤冠下发髻如云,凤袍宛如流水垂落。她入宫成为皇后不久,刚刚产子,元自虚命宫廷画师绘下的她的画,那时候她肌肤微丰,眉目带着些天然桃花色。

    太子像她,弋阳比较像自己。

    从窗口看进去,太子侧脸宁静,雪白素衣犹如净水莲花,与世无争,出尘忘俗。

    “太子极清极净,如莲花不著水。”

    他已完全不在意这世间的破天富贵,因为他发现了自己能够离魂,他参透一切,不留人间度岁寒,他将一去九霄不可攀,到时候留下自己,在这世间,与这富贵金银同朽。

    元自虚没有说话,退后几步,帘子落下,他仿佛逃一般离开了宝函宫。

    莲池里枯荷上落满了雪,月射寒水,雪映冷檐,宝函宫仿佛如神仙居处,处处嘲笑着他因为一个阴谋将儿子亲自封在了这里,然后夺走了自己的仙缘,即将抛下他们这些污脏的俗物。

    元自虚大步回到了自己的天一观中,忽然命人传冲霄来,再将前些日子炼的那枚朱丹送来。

    冲霄道长上来,护卫们重重围了上来,元自虚捏了那朱丹来,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命人送了一杯酒来,一饮而尽,然后连着那口朱丹几口嚼入口中,吞了下去。

    热气沿着喉咙一路滚下去,慢慢身体暖和起来,元自虚从未感觉到如此轻松,沉重疲惫的身体仿佛忽然得到了解脱,他感觉到了四肢轻快,他轻盈极了,却又仿佛有些抬不起眼睛,舒适得只想躺下,冲霄看着他的神情,已吩咐着两位宫人扶着皇上躺到了榻上,又命人替皇上盖上薄毯。

    只看到皇帝面色酡红,唇色鲜艳,大睁着眼睛,眼睛瞳孔微微放大,神情恍惚,整个人神灵犹如出窍一般,飞向那遥不可知的天庭。

    他仿佛看到自己摇摇晃晃,悠悠荡荡,仿佛一只翩翩蝴蝶,杳杳冥冥,飞到了青云之上,远远看到琼楼玉宇,瑶树当阶,无数蹁跹袅娜的仙子在其中行走,雪肤花貌,雾鬓风鬟,舞风回雪,仙袂飘飘。

    元自虚扇着翅膀,一路飞过九华宝殿,恍恍惚惚飞到了一处玉树上,玉树上结着无数碧玉和琼花,树下一位女子头戴九华凤冠,羽衣辉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讶然看向他:“帝君人间福禄未尽,如何离魂漫游至此?”

    元自虚恍然发现这女子凤眸杏唇,面如丹霞,正是沈后,不由自主开口唤出了对方的闺名:“慕华,我想你了。”

    沈后一笑:“陛下归位之时快到了,到时昊天宝殿又有了主人,臣妾自会带着众妃静候帝君归来。”

    元自虚恍然道:“原来如此吗?”

    沈后温柔道:“阿钧如何了?他还要百年后才归来,帝君此番回去,可命人绘制他和弋阳的画像,烧给我看看。”

    元自虚道:“你何不亲自去看他们?”

    沈后怃然道:“仙凡有别,岂可搅扰你们凡世修行?帝君降临人间修行,万乘之尊,保国安民,普降甘霖,雨露均沾,此乃人间大福,帝君不可懈怠了,还是快快回去吧。”

    元自虚有些不舍,又忍不住问沈后道:“阿钧如今为着弋阳,和朕闹了些龃龉,如何是好?”

    沈后诧异道:“阿钧一向极是孝顺的,再说了帝君考验他,他岂会疑忌帝君?帝君莫要介怀,但有旨意,他绝不会不遵的——时候到了……”沈后宽大的衣袖一挥,笑靥如花:“恭送陛下,臣妾等待帝君归位的那一天。”

    粉色云霞、芳香鲜花涌向他,天花缭乱间,元自虚一梦醒来,发现天边朝霞满天,仿佛神照穿过窗棂,照在厅堂。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忽然命人传太子来。

    元钧到的时候,仍然一身素袍,目中澄清,行礼之时越发带了些仙气来,元自虚含笑命他坐了:“之前听说你病了,因而你娘的忌日,就没遣你出去祈福,今日看你好像气色还好?”

    元钧面上神情很空:“有劳父皇惦念了,儿子还好。”

    元自虚道:“之前看你和无妄谈禅论佛的,如今听说你怎么又好起道来了?今日读了什么书?”

    元钧道:“是,孩儿今日读了稼轩先生的《最高楼》,颇有感悟。”

    元自虚双眸紧紧盯着他,却含笑道:“最高楼,吾衰矣。”李东福在一旁提起了心神,若是从前,皇上必定又要疑心太子这是暗讽他的衰老。

    元钧却面不改色坦然慢慢吟道:“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休休休,更说甚,是和非。儿有感触的是这一句。”

    元自虚竟也没发怒,只是道:“千年田换八百主?”

    元钧道:“仅看皇姐刚刚夺回来的燕云十六州,史上就数代反复易主,这天下,姓元也不过数百年……不过据此做兴亡叹罢了。”

    元自虚看他淡定自若,不知为何心里微微一慌,面上却还含笑道:“一国储君,岂可如此?家国责任,社稷民生,何能推托?”

    元钧微微笑道:“天子受命于天,父皇雄才大略,弟弟们如今也大了,正可教导之,儿如今一心问道,已不堪神器之重,恳请父皇降恩,容儿子修道。”

    他嘴上说恳求,却并无恳求姿态,目光清澈如水,仿佛只是在和父亲闲谈,面上也无任何怨怼。元自虚对这种高高在上稳操胜券的姿态觉得有些不悦,但却又带了些优越感,他不就是觉得自己有仙缘吗?却不知朕在天上,也是昊天上帝,也是你爹。

    罢了,都是凡间历练,毕竟是仙家父子。

    元自虚却又忽然有些走神,这么说来,元钧和沈后如果也都是天上之人的话,那其他几个皇子呢?

    既然不是沈后所出……

    元自虚皱了皱眉,虽然是人间化身,也是朕的血脉,只是,大概没了仙缘,也只得个人间富贵了。

    他看了眼元钧,元钧似乎也正在出神,不再似从前在他跟前谨慎小心,他不说话,他也不觉得拘泥紧张,仿佛已知道了自己的归处,因此已全不在意。

    元自虚心中冷哼了一声,朕还在兢兢业业治理天下,你就想着躲懒了?仙缘,那是朕的。朕赐你你就有,朕收回来,你就没了。

    他淡道:“储君为国之根本,岂可谈禅论道,不以国为意?此事决不可。朝廷立刻就要开科选士,国务繁忙。今日起,你需日日批折子,为君父分忧,不可懈怠推托。”

    元钧似乎有些错愕,但毕竟还是应了:“儿臣遵旨,不敢懈怠。”

    元自虚这才道:“知道你身子尚未大好,但岂可移了性情?你母后若是在,必定也要教训你的。”他语气忽然温和惆怅了些,想起了适才在那幻梦一般的梦境中,见到的沈后,仍然是那样的青春芳华,甚至看着比自己还要小许多。

    自己若是回到上天,应当也是回到年富力强之时吧?

    他忽然发现今日吃过那红丸后,精神一直十分抖擞,之前身体那些隐隐作疼的地方,似乎也已消失。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思维迅捷。

    他心中一动,叮嘱了元钧几句,命他回宫,便起身到了后园,命人取了弓来,拿了他从前年轻时常用的弓,试着拉了拉,果然发现力气圆满,轻而易举,整个身躯都感觉到蓬勃健发,血气充足,神魂沛然。

    他回了寝殿,平日服侍的女道士上来,穿着薄纱,这一夜,三个女道士侍寝,竟都不胜,最后都哭泣着称颂陛下之勇猛,而他收放自如,久而不泻,筋力健旺盎然犹如青年之时。

    竟有如此之效?

    被关在宫里道观炼药的冲霄,这一日得了皇帝命中官送过来的赏赐,五色云锦十匹、紫罗十匹、香百斤,紫铜香炉一尊,金子十锭。

    冲霄国师带着徒弟们谢了赏。

    李东福含笑道:“皇上说了,有劳国师这些日子辛苦了,但这丹丸既已成,那还要劳烦国师多炼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需要什么药材香料等等炼丹的材料,国师只管列了单子来,老奴们自去采办。”

    冲霄面色如常,仿佛不知道自己已完全被囚禁在宫里炼丹的境况,而是含笑道:“有劳李公公了,能得陛下信重,是我等福气。如今第二炉第三炉都还在试着了。”

    李东福笑眯眯道:“道长是有大富贵的。”两人又互相恭维了一回说了些客气话,冲霄到底塞了一锭金子在李东福手里,这才送走了李东福。然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背上汗流浃背,他看到皇上满脸恍惚笑意盈盈出去,心里就捏着一把汗,只担心随时有宫廷禁卫冲进来将他们全数绑了处以极刑。

    然而等来的是赏,果然,师父说的是对的,吃了那些,看到的都是心中最想看到的,最想拥有的。只是有一桩不好的,这药一旦吃进去,需要的量就越来越大,若是不能持续供给,到最后则无法达到效果。

    他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却不得不只能咬牙硬着头皮走下去。

    徒弟们却不知道他冒了多大的险,只都钦佩的看着他:“师父果然炼出来仙丹了?”

    李东福保持着面上的神秘莫测,仙风道骨一甩佛尘,含笑道:“这是陛下的仙缘啊,否则同样的丹方,怎么之前就炼不出,陛下一吩咐,就炼出来了,这可是机缘莫测啊。”

    道童们全都赞叹不已:“师父道法高深!”“果然仙缘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享的。”

    李东福心里却暗自算着,手里的药还能坚持多久,而自己取得信任后,要如何绕过宫廷御医们的监督,想法子再购买更多的药材进来炼药。

    一旦那药没了,自己的小命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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