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学习委员吴杰被打了。

    周五这天下午的预备铃响了,班主任于雪云走进了教室,学生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于雪云检查了教室的卫生,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瞥见吴杰哭红的双眼。

    “吴杰,你怎么了?” 于雪云紧皱眉头,开始环视班里的每个男生。

    吴杰摇摇头没说话。

    “谁欺负吴杰了,自己站出来。”于雪云对着吴杰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老师讲桌的地方。

    吴杰站了起来,沉默着走了过去,她对着老师还是没有说话。

    这时班里的一个男生邱振辉站了起来,“老师,我知道!四班的刘志波想冲吴杰扇了一巴掌!但是被四班的其他男生拉开了。”

    事实上在发生冲突的时候,四二班的好几个学生都在场。但是只有邱振辉自告奋勇把这件事告诉了于雪云,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学生之间的这种默契有时候能害惨一个人。

    刘志波是全年级最高的男生,他往那一戳,别说四年级的,就是六年级的男生见了都不敢造次。更何况同年级的比他矮大半个身子的四年级的男生们。

    然而刘志波惹错了人,吴杰是于雪云最喜欢的学生。不仅仅是因为吴杰学习好,还因为他家境贫寒。在这个年纪,能这么懂事,任何一个老师见了这孩子都会喜欢他的。从侧面佐证这个想法的证据是,于雪云只对吴杰喊过,“小杰”,其他人没有一个能享受这种亲昵。

    “小杰,过来,我带你去找四班班主任。”

    吴杰就这样跟着于雪云去了四班。除了吴杰之外,没有人知道于雪云与四班班主任和那个大高个刘志波如何交锋的。很多人猜想,刘志波死不承认,但是迫于于雪云和四班班主任的压力,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也就第一节美术课下课的课间,于雪云让全班安静,刘志波当着四年级二班全体学生的面,给学习委员吴杰道歉,终于在他的道歉下,吴杰破涕为笑。直到道歉的那一刻,刘志波都是一副大方坦荡的样子,似乎那个恐吓即将施暴的不是他,小题大做的是别人。

    总而言之,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在刘志波当着全班的面道歉的时候,林晓楠第一反应是很羡慕。接着不由自主的想象,假如她把她在篮球队的事情告诉老师,老师会不会帮她。

    她想,或许会的。她甚至想象于雪云为她出头,她能有多雀跃。这样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了。抱着这个想法有过一段时间,直到一件事打破了她的幻想。老舍先生说过,“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

    起因是林晓楠忘记带作文了,在检查作业的时候,林晓楠坦然地让组长报告。组长还征求过她的意见,要不要报告给老师。于雪云问她作业哪去了?

    “我写了找不着了。”尽管林晓楠有无数次不写作业的经历,但是她还真没因为作业这件事撒过谎。于雪云似乎忽略了这件事。

    “你觉得我信吗?周凡要是说她没带我信,你觉得你没带作业,我信吗?”于雪云还让全班学生呼应她的想法。全班异口同声地说是。

    林晓楠百口莫辩,她那一刻特别委屈,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老师相信她。她之前隐约感觉到她有写作文的天赋,曾经她有一篇关于猫咪的作文被评为优秀,并在于雪云的要求下,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过。所以这次她很重视,她特意打了个草稿,结果装书包的时候,误把写好的作文当废纸扔垃圾桶了,等她放学回家以后才发现。

    在于雪云的冷嘲热讽下,林晓楠和几个不完成作业的家伙,搬着木头凳子蹲在讲台边上蹲了一天。

    一开始她还觉得丢人,因为只有她一个女生,同组的组员都同情地看着她。后来看到旁边那几个小子一副坦然的模样,她似乎也没有羞耻心了。她还跟旁边的家伙强调了,她写了作业,只是没带,旁边的家伙不信她。

    这件事让她明白,差学生和老师之间的信任若有若无。

    于雪云不止一次惩罚过不写作业的学生,那些事情可能伤害过有的学生的自尊心。林晓楠以前倒还好,被打的次数多了,除了感觉害怕,倒是没有这种感觉。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次的不信任,让她感觉到了伤自尊。学校的校规教育学生们要自尊、自爱、自信,她一直不懂自尊是什么意思。从此以后,她的幻想少了一分。

    于雪云有个特点,发火的时候不讽刺,讽刺的时候不发火。发火一般伴随着拿书砸头,拧耳朵,罚站,捶学生胸口。但是她从不扇学生的脸,好学生更是没有被她动过一根手指头。都说玉不琢不成器,只是没有人告诉于雪云这代人,玉不是这么琢的。有的玉成了器,有的玉会碎。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其著作《什么是教育》中提到,“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她应该感谢那个时代,家长过分尊重老师。对知识的崇拜转化为对个体的崇拜,即使这是不对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大多数家长都会说老师教育的好。如果孩子在学校犯错被修理,回家告诉家长,绝大部分家长并不会闹到学校。孩子们只会被家长再修理一顿,还会说老师打得好。

    很多90后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自然他们也就学会了沉默。

    在什么时候沉默呢?在老师“教育”差学生的时候,在高年级“教育”低年级的时候,在父母说他们愚笨的时候,在他们围观社会事件的时候,他们成为了“受害者”。

    下一个受害者。

    身体上的残缺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心灵的缺陷。懦弱悄然根植于他们的内心,他们无法分辨对错,他们为此辩解、歌颂。他们甚至不会羞愧。

    就是这样,自尊心受到损害的林晓楠决定闭口不言。以前不说,是她不知道怎么说。现在不说,是她害怕于雪云成见深。或者她更怕于雪云不管她,一碗水似乎端不平。

    于雪云不是一个坏人,她有着老师该有的敬业:经常工作到深夜,亲自批改作业,刻印卷子,教学也非常用心。她会努力去发掘学生的闪光点,也会因为学生转学而痛哭流涕。那是林晓楠见到于雪云唯一一次失态。林晓楠会因为于雪云的一句评语高兴好几天,难过好几天。林晓楠一直渴望的是获得平等的权利,一种不被有色眼镜看待的权利。

    很可惜,她猜想于雪云会像她的舅妈一样,对她冷嘲热讽一番。与其承受二次伤害,不如闭口不谈。小孩子的想法有时候确实幼稚,或许于雪云不是那样的人。可惜的是经验教给林晓楠这样的孩子抛弃幻想。

    她总是渴望转学,在她的眼里,父亲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神通广大,只要他愿意,她就能转学去更好的地方。没有一个孩子不渴望父亲的神通广大。

    然而正是父亲角色的缺位,母亲的过于强势,教师的严厉,同学的冷漠,高年级的欺侮与敌视,让林晓楠们躲在了隐秘的角落。很多没有经历过这件事的人,总觉得是天方夜谭。因为他们的冷漠从来不曾让林晓楠们主动开口。人是愿意展示自我强大的生物,很少会有人愿意展示自我的软弱与伤痛。历史会被遗忘,因为它们不存在于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只存在于施暴者和受害者之间。历史永远不会被遗忘,因为林晓楠们并没有消失。伤痛以恶作剧的方式存在,以戏谑的方式消解。有人以乐观的姿态无视伤痛,因为他们是“施暴者”;有人以悲观的姿态舔舐伤痛,因为他们是“受害者”。

    就在“篮球健将们”都默认篮球场上发生的事儿的时候,下午第四节课的铃声响起,篮球场上的喧哗声逐渐停止。一声哨响后,队伍集合。众人面对的方向刚好对着学校大门。恰好武志强路过红星小学,就来到了篮球场边上,他远远地对着林晓楠挥手。而此时的武志强正好被校长朱林川叫住,两人明显是认识的。众人都看到两人在有说有笑的交谈。

    在体育老师宣布解散的命令后,男生们并不关心武志强是谁,一哄而散。而女生们并不着急,边走边开始了窃窃私语。她们就像平时那样捂着嘴说话,同时看向林晓楠的方向,等林晓楠察觉后,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这种讨论让人别扭。

    在第二天的时候,她们好奇了一天的事情,终于忍不住问问林晓楠了。

    平时不和她说话的黎倩主动来喊她,“晓楠,来来来。”她微笑着招手,这笑容让她恍惚,似乎黎倩从来不那样对她笑。是一种友好的,故作亲昵的笑容。

    “怎么了?”林晓楠显得有些拘谨。

    “昨天和朱校长说话的那人跟你什么关系啊?”她声音不大,然而这声音前边的人大概都能听到。

    “哦,是我伯伯。”林晓楠老实回答,她已经感觉出来这帮人的暧昧。她们面对有权势的人,不再是之前的面孔。不是无视,不是讨好,是小心翼翼。

    可是她们误会了,武志强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这帮小学生眼里,跟校长亲密交谈已经足够唬人了。她们害怕武志强跟朱林川告状,她们急于打听这一层关系。在打听到之后,心里又庆幸,自己没有欺负林晓楠,交头接耳之后,她们开始缄默。

    从以前的嫌弃、无视、看热闹到曲意逢迎后的缄默,她看到了她们内心的恐惧。她们装作这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当然张孟雅在假装淡定,没有刻意去窃窃私语。

    多年以后,她们当然可以回忆自己在篮球场的幸福时光,以一种无限眷恋的方式。也可以刻意装作篮球场上的敌视没有发生过,但是她们的慌张暴露了她们的心态。

    这一刻林晓楠彻底地明白,其实她们都知道,张孟雅在霸凌她!!!

    她看着她们丑陋的面容,想起她们扭曲的笑,她不想解开这个误会。让她们知道害怕,她就不会被霸凌。她第一次希望武志强是她的父亲,她渴望,她需要这种身份的加持,这样人们不会看轻她。武志强有文化,当过兵,他是一名退伍军人。这是一种荣耀。

    短暂的快感侵袭了全身,就像林晓楠意识到的那样现实,她在篮球队的生活,因为武志强的意外到来,好过了很多。

    生活总是这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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