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雨水里好像带了杀气一般,哗啦啦地倾盆而下,声势极为骇人。

    风合着雨的鼓点,肆意呕吼,一瞬间,在这广阔天地里,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风雨声而淹没了。门前葱葱郁郁的树,被裹在水里,树叶纷纷应声凋落,垂头耷脑,不见生气。

    刹那间,一道闪电震碎了整片天空,雨点倾巢而出,雨势更大了。

    也不知田里如何了。

    山意秋倚着门框,时不时有雨点肆意地落在她脸上,她也不急着擦拭,仰着头看着好像漏了的天。

    “小姐,先进来吧,王爷应该没多久就回来了。”西岚拿着手绢擦着她脸上的水渍,十分忧心地劝着。

    本来,山意秋也想随宿子年一起,去视察田间的情况,但被宿子年劝下了,怕她的身子骨淋了雨后感染风寒。

    “我不是在等他,西岚,你说这雨得下几日啊...”这已经是第七日了,雨声几乎没停歇过,也不见其颓势。

    她无法想象灾害更重的江南,得是何种模样啊...

    “奴婢不知,小姐切莫因此太忧虑了,人也不能胜天啊...”西岚努力劝道,她多少是不懂眼前养尊处优的小女孩,她为何总是在愁民生之事,明明有些居其位的官员也不曾忧过其事。

    “我知道的。”山意秋朝西岚点点头,不再言语。

    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总是无法平静下来。

    “秋秋,别担心了,你提前说了预言,总会有人行动起来了。”小七看着她不断波动的情绪数据,只觉不安。

    “但愿吧。”在她转身离去前,宿子年打伞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雨幕里,他不耐烦穿蓑衣,结果身上的单衣都被淋透,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依稀能看出肌肉的线条来。

    他回府后,第一时间并未去沐浴换衣,而是冒着大雨,赶来了山意秋的院子里。

    等他到面前时,山意秋看着他发梢不断滴落的水珠,皱着眉头拿起长巾给他擦干,“你怎么不换身衣服过来呢?还说我淋湿了会受寒,你这般又能好哪去?”

    宿子年伸手接过她的长巾,他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掌心,留下一阵寒意。

    她被冷得一激灵,提议道:“你要不先洗个热水澡再来?”

    “不了,我先和你说事,怕你忧心。雨很大,安平县有座小山山体滑坡了,死了十几户人家。除了山体滑坡,其他县还有十来户的屋子塌了,幸好未有人因此去世。”

    “你别急着面露苦色,暴雨一事,赵叔说得及时,北凉能收的庄稼都收了,粮食受损不大。意秋,你知道的,人只要有粮,就能活下去。”

    宿子年的眼神柔软又有力量,湿漉漉的睫毛一眨又一眨,细碎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雨水顺流而下,没入滚烫的心里。

    “我…知道了,你去泡个热水澡吧,我不急。”山意秋又扔了一块长巾在他脸上,推着他赶紧回房换衣。

    宿子年扯下长巾,清晰地看见了女孩面上的藏不住的忧色。

    他弯腰平视她的波光粼粼的眼睛,直至在她眼波里瞧见自己的身影。

    “意秋,先知的人对后来者,没有任何责任,不必担负他人的命运。”

    她压下泪意,红着眼,望着眼前在历史上活不了几年的少年,艰难地问他:“包括你吗?”

    “包括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有天,你知道了我死于某日,却始终无法改变。别难过,那表明,我宿子年死得其所。”他拍了拍她的肩,一股凉意在她肩膀上转瞬即逝。

    死得其所?她想起顾容鸢对宿子年的痛骂,“哪条律法规定了姓景的人就得去送死呢?”

    山意秋粗鲁地抹了一把眼睛,继续推着他往外走,“少说这些大道理,快去更衣。等你明日风寒了,我就在你床头讽刺你。”

    “久病床头无孝子?”他笑着说完,就又撑伞踏入雨里。

    “滚!”

    暴雨下了整整十日,在第十一日时,毁灭的号角声终于停了下来。

    整个王府满地落叶残花,它们像是陨落的蝴蝶在壮烈赴死后,随波逐流,在漫长的雨季里长途跋涉。

    而被暴雨拦住脚步的赵崇,仅仅隔了几日再次上门授课。

    书房里,他的脸色极为阴沉,黑青色的眼圈像是被烙在了眼底,难以抹去。精神不济下,袖口蹭了墨水,他都不曾留意。

    “赵大人,是出什么事了吗?”在赵崇的袖口再次拂过砚台时,山意秋开口询问。

    赵崇的思绪才又被拽了回来,失神地盯着袖口不断滴落的墨水,满怀歉意地说道:“今日是我的过错,就到这吧,明日补上。”

    语毕,他便想辞行,却被宿子年拦下。

    “赵大人留步,不妨说说,我们兴许能分忧呢。”

    赵崇上下打量了眼宿子年后,肉眼可见地愈发颓废了起来,不由得叹了口气,“秋闱啊,今年秋闱取消了,我小孙子又得等了。”

    秋闱对宿子年而言,确实无能为力,别说为赵崇分忧了,他不添忧就不错了。

    他眸光里起了一片波澜,又归于平静,思索一会,往后退了一步,还是请赵崇先行。

    而在赵崇迈出一只脚后,又被山意秋叫停了,赵崇无奈回头,这一步三迈是怎么回事?

    “赵大人愁的不是秋闱吧?”山意秋记得赵崇说过自己的小孙子天资聪颖,本想压一压的气性,让他参加下轮秋闱,但奈何本人不愿意。

    赵崇笑了,倒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样子。他赵家世代为官,小孙子年纪又尚浅,区区一个秋闱推迟,他又怎会焦心不已。

    他干脆又坐回上座,语气里不免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确不是秋闱,你们能猜出来吗?”

    书房外是阴沉沉的天,恰如宿子年的心情,他摇了摇头,眼神示意赵崇有话快说。

    话里说的是“你们”,但赵崇从头至尾都未曾看过宿子年,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山意秋身上,其中掺了几分期待与鼓励。

    这样的视线,自从他来了北凉后,一直成为山意秋的专属,他仿佛彻底放弃了宿子年这块朽木。

    “是水患吗?”山意秋试探着开口,却见赵崇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有地方受灾很重?”

    赵崇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彻底打破了他先前不苟言笑的形象,难得见着他如此肆意的模样。

    他笑了很久,才敛去笑意,又严肃起来:“是,你还想问江南吧?谣传的预言之人,其实不是覃国师,是你吧?意秋。”

    “你们都晓得,我曾经日日下朝后找宿游谈话。那在宿游之前,我这般古板的性子,找的人又是谁呢?”

    “覃遥”二字,在此刻显然是呼之欲出的答案。

    山意秋心下一惊,又想起顾容鸢信中所说,飞快地摇着头否认。宿子年刚想开口,却见赵崇摆摆手,品了口茶,又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不必解释,我是极为了解覃遥的,他压根不会卜卦周易那套,他这人向来信人不信命。曾经那些所谓神得不行的事迹,是因为他极其擅长推测人性,推出来的罢了。”

    赵崇见山意秋渐白的脸色,温和一笑,又递了盏茶过去,示意她冷静。

    “意秋,你也不必惊慌。我也许会为了宿子年把自己搭进来,但就他这个混小子,也不至于让我不顾自己亲儿子的仕途。我和赵黎千方百计来北凉,是因为公主说服了我,暴雨一事即使你不提,我也会和赵黎提,公主都告知于我了。之所以瞒着你们,是因为她想让你们晓得,得如何收敛自己的锋芒。”

    宿子年拍了拍山意秋的肩膀,怕她在情绪上一时难以接受,顾容鸢向来如此,真假话掺着说。

    山意秋心里茫然一片,不知该从何问起,摒弃一些烦躁的情绪后,她尝试着只问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所以,江南究竟如何了?”

    “很不好,已经决堤了,下面官员想瞒着,赵黎在江南的旧部艰难传信过来后,我们才晓得的。”

    赵崇望着窗外依然阴沉的天空,零落的风时不时吹得枝头乱颤,如此凄凉的景色前,他却生出了一丝庆幸,庆幸北凉的雨停了。

    远方的画意江南,被淋得太过狼狈了。

    “为何瞒着?”山意秋大为不解,碍于时空穿梭机,她未能翻看这段历史的详细描述,隐瞒民难有何益处吗?一直瞒着,朝廷又怎么会拨下救济款?

    “下面的怕丢官,上面的皇子们想以此为把柄要挟一些人,来争权夺势。”赵崇冷笑了一声,那群人所念所想的,无非就是权势而已,至于生灵涂炭,他们未曾放在眼里。

    “我们不能捅破吗?”

    “官场这些事,哪能这么容易呢?有人不想你说出来,有人想,但阻拦你的人不一定是恶人,助你的人也不一定是善人。况且,我们的奏折在送上京城前,又得经过多少人的手呢?就算我们能送上去,又得何时了?江南的水患早就被捅破了。”

    赵崇语重心长地对着两个孩子,说着利欲熏心的官场。他不敢自认正直,能做到礼部尚书的他,又怎么能算是全然的清白呢?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过去了。只能说,他没主动做亏心的事而已。

    太清白的人,已经死了,有个人尸骨都不全。

    “那在他们斗出个结果前,就放任江南这样哀鸿遍野吗?”宿子年想起了乔霖之给他看的公文,那样高高在上的冠冕堂皇,他仍铭记于心。

    “是啊,所以我无能为力,心怀歉疚,多日难以入眠。”这些事一直积压在他心头,沉重又冰冷。他看透了,心又不够狠,只能饱受煎熬。

    在赵崇走后,剩下的两人迟迟不动,痴痴地坐在书房里。

    过了半晌,山意秋哑着嗓子约宿子年去田间,想去散散心。

    一下马车,就听见了唢呐凄凉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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