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养心殿,十来个大臣正站在殿内等候皇上。

    然而今日的皇上与往常不同,他的脸上挂着一副奇怪的木架子。

    众人在行礼后,纷纷望向他的眼睛。

    他那双混浊的眼在琉璃片后,难得清亮了起来。

    有一人犹豫地开口:“皇上?”

    皇上摸着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此物乃是眼镜,北昭王献上的。朕戴了此物后,视野都清楚不少啊。”

    他已经许久未能看清楚这几个老臣了,原来他们也都老得不像样子了啊。

    想到这里他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听了皇上的话,有几个大臣互望了几眼,不免赞叹道:“哦?原来此物就是眼镜啊?”

    皇上眉毛高高扬起,眉间的沟壑愈发深了起来,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好奇,还是狐疑。

    他的语气极为沉缓:“爱卿也知?”

    其中,吏部尚书郭谦率先回话:“这不是赵怀竹前几日从北凉寄信来了,说给臣送上了一副眼镜,只是此物与衣裳一样,需人工测量,让臣等上几日。”

    “他给我们几个都寄信了。但皇上,这可是臣先提及的,可要先紧着臣啊。臣这眼睛,您晓得的!”

    皇上失笑,抬手指了指郭谦:“你们几个啊,怎么越老越显得小家子气了。”

    他笑着笑着,转向身侧的大太监,话锋一转:“不过此物与赵怀竹有干系?朕这儿,怎么却是北昭王送来的?”

    福太监连忙弯腰回话:“皇上有所不知,此物是赵怀竹的女弟子做出来,而造眼镜的钱却是北昭王给的。”

    他见皇上闷声咳了几声,示意身后的小太监赶紧奉茶。

    皇上抿了口热茶,润了润嗓子,才继续先前的话题:“哦?赵怀竹不是一向不怎么收弟子的吗?哪家姑娘竟被他看在眼里了?”

    提起自己识相、主动告老还乡的老臣,皇上还是和颜悦色了几分。

    作为皇上跟前的红人,福太监除了能说会道外,他就是皇上的另一只眼,皇上记不得的事、没有过问过的事,他都得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捡着重点说:“此女乃是长公主膝下的养女。公主养此女时,是想替皇上安抚北境三城的民心。”

    “后来公主又觉此女在京城,远在北境的百姓又如何能晓得皇上爱民如子,就又将她送回了北凉。后来公主托北昭王照料几分,她就暂住北昭王府了。”

    台下站着的几个大臣眼里都透露出两个字:荒唐!

    先不说收养究竟能否抚慰民心,长公主这一接一送的,分明就是一时兴起养了孩子,后来又嫌麻烦送了回去,还托一个纨绔照顾小姑娘,她是真荒唐!

    不过此事无害社稷,对比长公主先前行径而言,压根无伤大雅。

    他们都只是沉默地听着,不发表任何看法。

    因为皇上对长公主,压根不会生气。

    果然,皇上也只是宠溺地骂道:“鸢儿都一把年纪了,怎得还如此胡来!好好的小姑娘接回来了,又再送回北凉,想一出是一出的,像什么话!”

    郭谦上前搭话:“臣倒听闻那姑娘在工事小有天赋,香皂、眼镜都是她捣鼓出来的。不过小小年纪倒是心气高,想着公主去了钦天监,自己也想看齐,正闹着赵怀竹想做个小吏呢,说是感念皇上恩德,想做贡献呢!”

    他此言一出,其余大臣议论纷纷。

    “呀!这女子为吏,在一群男子里混着像什么样呀?”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可不能随便助长这种风气!”

    “会捣鼓些匠人之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呢!”

    “北凉好像此前也有过几个女仵作和女医,小姑娘年纪小,许是听了那些人的事,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这些人什么事都要吵起来,还不知到底谁才是这龙椅上的人呢!

    皇上摁了摁隐隐作痛的头,他本来清明的意识逐渐昏沉起来,连忙又喝了口茶降降火气。

    他烦躁地拿起镇纸,狠狠拍了下案几,怒道:“好了,你们一群老家伙既然已经享着人家的福,又在这背后议论什么?做个小吏而已,没甚品级,又不来抢你们的位子!罢了,既有天赋,就在那干着吧!”

    骂了一通面前的人,他又想起了门口的那个。

    “林生呢?还跪着呢?”

    福太监尖锐的嗓子都柔和了不少,恭敬回话:“回皇上的话,林相已经跪了一夜了。”

    皇上扫了眼前十几个唯唯诺诺、不再吱声的大臣,心绪才略微平静些。

    他冷哼一声:“呵,这人倒是倔,对了,北昭王是不是缺个长史?”

    景朝的王爷,如果空有爵位而没有实职,在封地的实权相对有限。

    虽也能参政,但有朝廷派来的长史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长史品级较高,职权则更侧重于监察。

    而当初宿子年尚且年幼,一时也参不了什么政。

    最重要的是,压根没人愿意去北凉做劳什子长史。

    此事就一再搁置着,一连几年也无人提起。

    若不是今日戴着宿子年送来的眼镜,皇上都快忘了还有宿子年这号人了。

    皇上见福太监点头,最后敲板:“他不是忧国忧民吗?正好派去北凉吧,就替朕守着北境,不挺好?”

    “只允许他带十几个护卫,就让他一人去,剩下一家老小,尤其是那个嫡子,都留京里了。”

    皇上说了一长串话,口干舌燥得很,饮尽杯中茶水,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开。

    殿内余下的十几个大臣面面相觑。

    他们此刻并未燃起对宰相之位的渴求,更多的是兔死狐悲之意。

    他们看了殿内一圈虎视眈眈的太监,连气都不敢叹,只装作没事人一般离开。

    在他们走后,其余太监也撤了,就只剩下奉茶太监默默擦拭着皇上盛怒时洒落的茶渍。

    林生轻装上阵,一路疾驰。

    还不等京城的信传来,赵黎就见到了林生。

    林生此人极为儒雅,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和赵黎差不多大。

    不过有些人四十多做宰相,有些人四十多在边境做太守。

    赵崇悄悄瞪了眼自己的亲儿子,恨铁不成钢。

    赵黎放下政务,连忙派人布了一大桌好酒好菜,为林生接风洗尘。

    林生谢过赵黎的美意后,就开始问起了宿子年:“北昭王何在?”

    景朝的王爷非诏不得离开封地,监察王爷的行踪也是长史职责所在。

    赵崇和赵黎大概有一月没见过宿子年了,也不知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赵崇饭后精力不济,赵黎还有政事。

    于是,林生就独自拿着就任的旨意,去了王府。

    “长史?!”山意秋和王管家听到小厮的汇报,不由得齐齐惊呼。

    他们从哪变出一个宿子年啊?!

    等山意秋从院子里出来,林生的目光就直直望向了她。

    山意秋除了前面几日还收到了宿子年寄回的信,后面的日子里他音信全无。

    她压根不知宿子年究竟哪日能从江南回来,当然就不知用什么理由才能混过去。

    她想了又想,顶着林生探寻的目光,尽量用着自己最真挚的语气编着瞎话:“林大人,是这样的...北昭王啊,他昨日骑马摔得面目全非,脸上伤口还在渗血,不便见人。”

    林生微微一顿,只点点头,面上功夫了得,一点也看不出他究竟信了没有。

    他又问:“那府里先前由长史负责的诸多事宜,可有人与我交接?”

    “这是王府管家,有任何事找他就行。”

    山意秋扯过身旁低头不语的王管家,将他拽到林生面前。

    她名义上只是北昭王府上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怎么还要遭此诘问!

    这不该问王府管家吗!

    今日谁也别想逃!

    见管家屈膝行礼,林生也只是淡淡地颔首,视线仍停留在山意秋身上,他追问道:“北昭王没有其他属臣了?”

    “嗯...”王管家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哪还有别人?

    整个王府上上下下算主子的人,也就三个:山意秋、赖在琉璃坊的曲济和不知道去哪的北昭王,下人都没几个,还要什么属臣?

    在管家朴素的金钱观里,没什么活儿还要请那么多人干,就是在白白给人俸禄!这钱不如让他挣!

    没有属臣,也不妨碍林生继续问下去。

    想必他来之前,也曾粗略调查了宿子年在北凉的事迹,随后他就问了一串王府为数不多的产业。

    “八千的府兵由谁管?”

    林生最关心的是兵权,宿子年地处与匈奴交恶的边境,离不了武力,比旁的王爷多出来的就是这八千养兵权。

    “北昭王。”山意秋答得自信。

    虽然她也不知这几千府兵,究竟被宿子年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但这钱是一点没少花,就姑且算是他在管吧。

    “琉璃坊和皂香坊是谁主管?”林生瞧见了这两物背后巨大的利益,也不会漏掉。

    “王管家。”

    山意秋往前推了推不断后溜的王管家,不给他逃跑的机会。

    林生仿佛没瞧见两人的官司,继续问:“王府财政呢?”

    “王管家。”山意秋不假思索。

    “府里对外的事宜呢?”

    “王管家。”山意秋依然不假思索。

    “北凉政事呢?”

    “王...”

    山意秋刚发出了一个字音,又吞了回去,沉默地望着林生。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别问了,林大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委婉地告诉他,北昭王府就是个草台班子,连属臣都没有,哪还有什么政事?

    林生像是感受到了她眼里的绝望,体贴道:“那山大人,我日后有事可否来问你?”

    “山大人?”山意秋听着新奇的称呼,极为困惑。

    林生笑了笑:“圣旨可能还在路上,皇上极其欣赏你在工事上的造诣,特封你为北昭王的布政都事,从八品。”

    怪不得林生一直逮着她问王府事宜呢。

    不过,这个旨意极其矛盾。

    在景朝,王府属臣更像是门客,没有品级,是由王爷自己决定,俸禄也由王爷自己出。

    而布政都事这个官职隶属于朝廷,根本不是王府属臣。

    可见皇上压根不想女子在朝为官。

    皇上当时发火更多的是迁怒,他是嫌那些大臣多嘴,总是擅自替自己做决定。

    山意秋想了想,虽不知皇上究竟为何做出这般决定,但自己总归有了个官儿。

    从林生短短的话里,她悟出来了。

    她日后有品级、要干活,有品级、没实权。

    干的活,是为皇上献上新奇玩意。

    拿的钱,是北昭王给的。

    而北昭王的钱,有一部分是她赚的。

    北昭王的草台班子又添了一人!亏了!

    但她还是亮着眼睛,盯着林生,极为期待:“您再叫我一声吧?”

    林生难得不解:“?”

    她激动地回道:“第一次有人叫我山大人!”

    那可是山大人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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