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醒醒,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你看,前面就是永州了,到永州就安全了。”

    “殿下,睁开眼睛,看看天上的月亮。月是故乡明,你说朝着月亮走,就能回盛京了……”

    一声一声,幽沉而缥缈的女声从黑暗中传来,牵扯着谢云骁最后的那一点意识,不让他昏昏睡去。这声音极是熟悉,谢云骁一时却又想不起,自己在哪听过。

    谁来救我了吗?他昏沉想着,继而又无声地摇了摇头。

    救了又有什么用呢?被万箭穿心,又从百丈悬崖之上坠落下来的人,真的还能活么?

    何况他身受重伤,即便救活了也是个废人。皇位已失,兵权被夺,他拿什么同柳鹤清再去斗,再去争?

    他想叫背负着他的这人停下来,把他丢下吧,可只吐露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就再发不出声音了。背着他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停下,一直走啊,走啊,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许久,谢云骁终于睁开了眼睛。

    明亮的烛火在床头安静地跳跃着,于幽深的屋舍中照出一隅昏黄。空气微凉,窗外似有沥沥的落雨声。

    “这是哪?”谢云骁缓缓坐起身来,垂眸怔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哑声开口。

    一个女子颤抖的声音传来:“表哥,你醒了?”

    谢云骁抬头看去,双瞳微缩:“……紫茵?”

    那名唤紫茵的女子手执烛台,三两步来到床边,泪水如珍珠滚落:“表哥,你终于醒了!你担心死我了啊,我、我险些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去告诉舅舅去!”

    她说着便要走,却被谢云骁一把抓住手臂。谢云骁震惊地看着她,几乎忘了如何出声。

    戚紫茵,是戚家的那个戚紫茵没错。可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这是哪?”谢云骁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字问道。

    戚紫茵有些不知所措:“表哥,你怎么了?这是泽恩宫,是你的寝殿啊。”

    谢云骁喉头滚动:“现在是什么时候?……哪一年哪一天?”

    “庆元十八年,三月初一……”戚紫茵愈发迟疑,微红的眸中又现出了水光,“表哥,你已昏睡了快三个月了,你不要再吓我了。”

    谢云骁却再也顾不上听她说什么了。

    他翻身下榻,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虽然双腿一落地就觉察出钻心的剧痛,他也顾不上了。

    守在门外的老内侍和副将都吓了一跳:“殿下,您要去哪儿?”谢云骁却理也未理,头也不回地越过他们。

    他凭着园中的布置,竟也隐约回想起了——这似乎真的是旧日的泽恩宫。

    谢云骁只着了白色中衣,连鞋袜也来不及穿,一路走到宫门处。守门的侍卫见他都大吃了一惊:“殿下,您醒了?”

    “开门!”谢云骁声音沙哑地道。

    声色之疾厉,将两个卫兵都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打开了大门。

    泽恩宫是谢云骁还是皇子时先帝所赐的宫殿,原本是谢云骁母妃的宫室,坐落在御花园的东南侧,离先帝处理政务的文华殿不远。

    谢云骁六岁被送往边疆后,这处宫殿就一直空置着,直到谢云骁十八岁回京加冠封王时,才又重新启封。

    庆元十八年,泽恩宫……谢云骁心脏颤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奇事,可是心中又有些慌张地期盼着。

    这会是真的么?

    初春微凉的空气透过单衣,刺激着滚烫的皮肤。御花园里,满园的桃花、杏花在朦胧烟雨中静静绽放着,花瓣簌簌而落,幽静而清丽。衣着粉裙匆匆而行的宫婢们在看见他后无声地退至路边屈膝行礼。

    天空一碧如洗。

    忽然,谢云骁停下了脚步。

    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在棠心亭的旁边,一株巨大的西府海棠正婷婷怒放着,铁一样的黑色枝干遒曲盘结,满树淡粉色的花朵迎风招展,被绵绵春雨滋润得朦胧而潋滟。

    这是他的父皇年轻时亲手为他的母妃栽种下的海棠树,年年花开不败。年幼时他也曾同父皇在这树下赏景纳凉。直到他二十四岁,父皇驾崩,他以兵权开道坐上辅国摄政王的位子,入主皇宫的第一天,就亲自将这株海棠树砍倒了。

    如今海棠“死而复生”,他也“死而复生”。

    一切都是真的,他重生了。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狂喜,无可抑制的狂喜!他浑身血液都如沸腾一般灼热起来,心如擂鼓,气海翻腾。他忽然大笑起来,像是疯了似的,引得御花园中来来往往的人侧目而望。

    许是这一看,耗尽了谢云骁仅剩的心力。恰逢云雨将散,日光一晃,他的视线骤然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他踉跄着倒退一步,冷不防撞到一个人身上。

    若放在寻常时候,以他的身量,必然是他将旁人撞得一歪。可如今他重伤初愈,反倒是自己一阵天旋地转。

    那颠倒错乱的虚弱感霎时间又盘绕回他身上,四肢百骸忽而就失了力,软倒下去,与那人一同跌坐在海棠花树下。

    身后的人似乎是个读书人,十指纤细,身子骨格外单薄,跌下去时却稳稳扶住了他。

    天青色的油纸伞遮住了头顶的天空与细雨,素净的伞面绘着江南烟雨,柳色青青,两只丹顶鹤盘旋其上,蹁跹欲飞。

    那人迟疑了瞬,低声缓缓道:“殿下,你还好么?”

    谢云骁此时方觉自己太过虚弱,先前那股子着急确认重生的冲动过去,他竟是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存。

    他靠在那人身上,喘息良久,视线才渐渐恢复:“不碍事。”

    握住对方伸向自己的一只手,欲借力站起身来:“多谢……”

    他的话断在了嘴边,神情也霎时僵硬。

    映入眼帘的那张脸,近在咫尺,十分年轻俊秀。因为从下往上看的关系,紧绷的下颌线格外清晰。

    微垂的桃花眼清冷秀丽,似乎也沾染了初春清晨时花枝上的露水汽儿,垂眸望他时,清寒又疏离。

    初春的杨柳依依,花枝摇摇,在微凉的春风中无声而动,日光柔和的紧。谢云骁却好像在那双寒凉沉寂的眼睛里,看见了漫天狂风暴雪。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是你……”

    柳鹤清。

    上一世,亲手杀了他的人。

    -

    “啊!”

    宫婢惊叫的声音划破春日早晨的安静气氛,惊动了在附近值守的宫中侍卫。携刀披甲的侍卫们纷纷涌向御花园。

    卫戎赶到棠心亭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叫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殿下!”

    七殿下谢云骁不知为何发了怒,将一人按在园中那株繁盛的海棠树上,他一手攥住对方手腕,另一只手紧紧扼住了其咽喉,手背上青筋暴露。

    被制住的那人似乎是个书生,眉清目秀,皓齿丹唇,手臂上没有丝毫力气。在殿下面前,脆弱的像只被扼住脖颈的白鹤,就连挣扎反抗都是徒劳。清俊的面容因窒息而显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睫上挂着飞霜似的水雾,桃花眼尾殷红如血。

    绘着江南烟雨的油纸伞寥落地掉在一旁,沾满了春泥。

    浅粉色的海棠花簌簌而落,御花园中无一人敢出声。

    卫戎陪在谢云骁身边十年,知他向来心思深沉,喜怒不惊。他从未见谢云骁在谁面前暴露出这样无从遮掩的戾气,混杂着滔天的怒火,和让人心颤的……恨。

    这样痛苦的神情让卫戎都觉得有一瞬间难以呼吸。

    眼见快要出人命,卫戎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又叫了声:“殿下!”

    谢云骁睫毛一颤,像是从某种混沌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隆冬腊月里飘雪的山巅,月光下一支支直指他心脏的箭镞,和那人高高在上、淡漠寡情的脸……一同消失在他眼前。

    须臾,他终于松开了手。

    那少年书生仆倒在地,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很快由红转至苍白。侍卫们迅速上前将其包围,五六把锃亮的腰刀眨眼间搭上其脖颈。

    他咳了很久,久到卫戎都怀疑在他唇角看到了鲜红的血迹,方才渐渐停息下来。

    瘦削的身体依旧发着颤,唇色也苍白如纸。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琉璃般的眼珠在日光下映出浅淡的流光,形容颇有几分狼狈。

    他抬头望向谢云骁的眼睛,声音轻而嘶哑,却字字坚定。

    “敢问殿下,草民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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