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人……?”

    柳鹤清惊得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些。

    谢云骁看在眼里,有些意外,不知为何竟忍不住地想笑。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柳鹤清竟然也会有这样生动有趣的表情?她惊讶时,莫名显出了几分呆憨来,实在太过少见。

    这就是年轻时候的柳鹤清么?十八岁初入京城的柳鹤清?与后来那个高深莫测,冷若冰霜,笑意永远不达眼底的柳鹤清,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谢云骁不过随口扯了个谎,见她竟当真了,反倒起了捉弄的心思。

    他故作沉痛地叹了口气:“是啊,我有个朝思暮想,却又求而不得的爱人,与先生极为肖似。我敬她爱她,她却伤我负我。前日刚刚醒来,神思恍惚,错将先生认作此人,情难自抑,这才……”他说着伸出手去,似是要握住柳鹤清的手。

    柳鹤清惊得一下子站起身,噔噔噔连退数步,一脸震惊地望着他。

    震惊中还含着几分警惕。

    好像一只柔软可捏的小兔子。

    这样生动的表情,谢云骁看在眼里,只觉得太过新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够了,方才收敛,一本正经道:“先生为何这般惊恐,莫不是想歪了?本王只喜欢女子,对男人可不感兴趣。”

    “……”

    柳鹤清这才知道被他耍了,一脸无奈地看他半晌,叹了口气:“殿下这般消遣草民,不妥。”

    “怎么,以为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谢云骁哈哈笑着,将柳鹤清又拉来坐下,“先生未免太看不起我。我就算想与先生亲近,也断断不会使那些下作手段的。”

    柳鹤清道:“殿下,莫称先生了,草民受不起。承蒙抬爱,不妨直呼贱名吧。”

    谢云骁眉宇微扬:“这回可是你自己要求我叫你名字的,以后再要反悔也来不及了。”

    柳鹤清哭笑不得,心道:这有什么好反悔的?

    于是,谢云骁便开了口,原本清雅的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谨慎而低沉:“鹤清。”

    柳鹤清愣了愣,也郑重回道:“草民在。”

    “今日琼林宴‘采琼’、‘献琼’,你可有准备?”

    柳鹤清没料到他的思路跳得这么快:“还不曾准备。”

    “鹤清心中没有合意的人选么?”

    琼林宴上采琼、献琼,无非是新科进士攀附高枝、结交权贵的一道拜帖。心有算计的读书人,自然早早就挑好了赠花的对象。柳鹤清无此打算,自然无所准备:“我无意于……”

    党争、权斗本是禁忌之词,柳鹤清也没打算将它们说出口,谢云骁却抢先开了口:“选我吧。”

    “什么?”柳鹤清一惊,抬眸瞧他。

    “采一朵花,送给我吧。”谢云骁笑道。

    柳鹤清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看似寻常,实则直白的几乎无可回避:“殿下……”

    “我救了鹤清,不是么?”谢云骁轻叹了口气,有点哀怨地看着她,很委屈地道,“只是想要鹤清赠我一枝春色而已,这也算强人所难么?”

    谢云骁虽是闻名沙场的悍将,却同样也是大昭出了名的美人。更何况他刚回到了才十八岁,正是最好、最恣意的年纪,俊美秀气的皮相本就是他无往不胜的利器。

    柳鹤清至此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少年皇子,分明是比段文钊还要狡猾而难缠的家伙啊。

    柳鹤清拿他没办法,只好应下:“殿下喜欢什么花呢?”

    她轻轻挽起袖子,走到临水的花廊边,攀着横栏探出身去,想要折下一枝来:“桃花、杏花、牡丹、海棠,嗯,都开了……今年春天日头好,连花儿都开的比往年繁盛些。”

    忽有一只手从她耳边探过,从交错的花枝间折下了一朵来。花树摇摇,花瓣纷纷落下,落进清澈的流水之中,分外美丽。柳鹤清偏过头来,才发觉谢云骁站在她身后,双手扶着栏杆,离她那么近。

    他低下头,笑吟吟地把花儿簪在她的发间。

    “我想要,一个探花。”他轻道。

    -

    柳鹤清回到宴席上的时候,原本觥筹交错的宴会忽然变得鸦雀无声。文武百官都惊讶地看着这个新科及第的探花郎,连皇帝也不由得侧目。

    柳鹤清仍穿着离开时那身御赐的鹤绣绯袍,外面却罩了一件墨黑的的大氅,与她单薄而瘦削的身形很不相称。大氅上绣着张牙舞爪的蟒龙,怒目圆睁,栩栩如生。

    七皇子谢云骁负手走在她的身侧,边走边笑,似是相谈甚欢。

    蟒龙乃是皇家象征,只有皇子的服饰上才可绣着。七皇子竟将衣服披在一个尚无官职的小进士身上,这是何等的荣宠。

    柳鹤清走到自己的桌案边,刚要将氅衣脱下还给谢云骁,已被谢云骁按住了手臂:“鹤清,天冷,你先留着罢。”

    “殿下,这不合仪制。”柳鹤清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柳鹤清再三推却,谢云骁这才氅衣收回,却又立刻令人取来狐裘、暖手炉等物,亲自为柳鹤清一一添上,当真是体贴备至。柳鹤清百般推却不得,只好谢恩收下。

    清晨唱第时聚在一处讥讽柳鹤清出身的那几个进士,此时一个个地都傻了眼。

    谁不知道七皇子谢云骁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所生的儿子,又有个手握重兵的镇北王做舅舅。这皇宫之中,除了皇帝和太子之外,恐怕就数他最尊贵了。

    他六岁就被送到了边疆,自幼生长在镇北王府,还没刀长的年纪就已经拖着刀上了战场,如今身上的军功,恐怕不输镇北军中任何一位老将。

    军功赫赫,威名远扬也就罢了,天子又对他关怀备至。宣他回京的旨意一下,京城中立时就传出了“易储”的流言。这个节骨眼上,就连太子兴许都得让他三分。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屈尊降贵地同一位刚入官场的新人交好,还对他这般殷勤?

    五皇子谢云奕看着眼前情景,心中也不由得泛起嘀咕来。

    -

    柳鹤清自从返回宴席之后就无精打采的,没怎么吃东西,只一个劲儿地咳嗽。好不容易捱到晚间宴会结束,文如晦急匆匆地带着她往回走。

    一边走还一边数落:“你跑到哪去醒酒了,知不知道我找你都快找疯了。真是的,不能喝就不要勉强,那么久不回来我还以为……哎,不提了,还好只是我想多了。”

    文如晦租了辆马车,叫柳鹤清和江小鱼先上车。柳鹤清登车时,一朵小花从她鬓边掉了下来,她迟疑了片刻,还是俯身将其捡了起来,折进了贴身的手帕里。文如晦随后也跳上车,驾车往贡士所驶去。

    街对面不远的一处角落里,一辆马车隐在阴影中。赶车人目送着柳鹤清所乘的马车离开后,才向车中人报告:“殿下,他们已经走了。”

    谢云骁坐在车内,“嗯”了一声:“找些人手盯着贡士所,别让旁人找她麻烦。太子那边尤其要防着。”

    卫戎道:“明白。”

    卫戎一抖缰绳,驾车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马鸣咴咴,车轮辘辘,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卫戎忍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可是殿下,您不是说,那位柳先生是你的仇人么?”

    “是仇人啊。”谢云骁的声音从车帘子后传出来,懒洋洋的,却透露着一股兴奋的玩味,“正因为是仇人,我才要这么对付她。”

    卫戎:“……”

    谢云骁记得,上辈子认识柳鹤清时,自己已经陷入和太子之间皇位之争。他那时与柳鹤清无冤无仇,甚至对她的品性才华颇为欣赏。

    那时候,她每日清晨入宫给皇孙谢灵初授课,午时回翰林院修书,傍晚回家在院子里和小书童一起酿酒、读书、画画,日子过的简单而平静,仿佛官场里的勾心斗角与她毫不相关似的。

    谢云骁自认为是个惜才之人,知道似她这样干净淡泊的读书人,大抵是不愿搅和进政斗之中的。他怕自己同她走的太近,反倒叫她成为了太子党的众矢之的,平白害了她。

    所以他尽量远离,不让自己与她有什么交集。

    只是他没想到,等他终于斗倒了太子,与皇位只一线之差时,柳鹤清已经成了别人帐中谋士;等到他那便宜小侄子谢灵初登上皇位,他才如梦初醒,自己诸般辛苦算计,原来为人作了嫁衣。

    干净淡泊?哈,这词跟柳鹤清怕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她这人天生就是为权力而生的,连血液里都浸透了权柄的铁锈味儿。

    她此前种种藏拙,不过是坐山观虎斗罢了。柳鹤清的心思到底有多深,谁又能说得清呢?

    “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要从一开始就把她绑在身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的人。”

    谢云骁冷冷笑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那件氅衣披到她身上?我正是要让所有人都瞧见,让他们死了跟我争人的这条心!柳鹤清这人心深,本事也大,若是留不住,后患无穷。”

    卫戎迟疑道:“若真怕后患无穷,何不现在就杀了他?”

    谢云骁毫不犹豫道:“不能杀。”

    “为何?”

    “……”

    谢云骁不寻常地沉默了片刻。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若杀了柳鹤清,大昭怕是会亡国的。

    虽然柳鹤清与他仇深似海,但谢云骁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对于大昭而言,至关重要。

    前世,谢灵初即位后,北方西戎就开始频频骚扰大昭边境。及至玄宝十年,西戎突袭幽州,两国正式开战,大昭风雨飘摇。

    那一年,谢云骁凭借兵权杀入皇城,废了小皇帝,自立为帝。同时软禁废帝和太皇太后,以要挟柳鹤清继续为他所用。

    外敌当前,柳鹤清也顾不得到底谁坐龙椅了,答应同谢云骁联手御敌。谢云骁率大军去前线,柳鹤清则坐镇京城。

    不得不说,那是谢云骁领兵以来,打的最艰难、也最痛快的一场仗。

    有柳鹤清调度后方,谢云骁没有丝毫后顾之忧。哪怕当年黄河发了洪水,江南闹了瘟疫,也丝毫没有影响到战场。

    源源不断的粮草、战马、兵械运到前线,连谢云骁都不知道,柳鹤清到底是从哪弄到那么多钱粮供给的。她似乎有一张巨大的情报网,西戎人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谢云骁从没与谁那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过,决策总是比往来军报密信还要更快一步。若没了柳鹤清,当年的那一战,绝赢不了。大昭兴许早已沦丧于西戎铁蹄之下,山河崩毁,礼乐断绝,子民尽为猪狗。

    所以,即便谢云骁恨柳鹤清恨得牙根痒痒,也从没生出过一点要杀死她的心思。

    恰恰相反,她决不能死。

    更何况,似柳鹤清那般目下无尘的性格,杀了她又怎能算是报复?

    要让她感激他,认可他,甚至誓死效忠于他,才是对前世那个永远也不会正眼看他的柳鹤清最好的羞辱,最痛快的报复!

    谢云骁想到此处,不禁冷笑连连,牙关都咬紧了些。自他重生见到柳鹤清的第一面起就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念头,此时又无声地蹦了出来。

    若不能让她也尝尝那遭人背叛、万箭穿心的痛苦,他如何能平息怨气?

    半晌,谢云骁渐渐平静。他懒洋洋的声音又从车厢里传出来。

    “卫戎,那时候你瞧清楚了么,那个段文钊有没有碰到她?”

    “好像只抓到了柳先生的袖子,应该没伤着他。”

    “哪只手?”

    “啊?”

    谢云骁加重了语气:“我问他哪只手碰到了柳鹤清!”

    卫戎迟疑片刻:“应该是右手。”

    谢云骁忽然笑起来:“好啊,那就砍了他的右手吧。”

    卫戎大惊,手中缰绳忍不住一紧。拉车的两匹白马一阵嘶鸣。

    待稳住马车走出了一段路,他才压低声音:“殿下,段文钊可是段王爷的嫡子!”

    如今天下,除至高无上的皇帝外,权力最大的莫过于几个开国勋贵世家。

    除了谢云骁的母族——镇北王府裴氏,太子谢云檀的母族——颍州郑氏之外,就只有远在巴蜀的齐氏和久居京城的段氏了。

    不说段王府手握天下商脉,在他们刚回京城、根基未稳的这个节骨眼上万不能得罪,一旦出了事,就是陛下那边,恐怕也不好交代……

    可谢云骁却是一副全不在乎的模样。

    他淡淡吩咐:“做的干净利落些,我要看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冷笑一声,又靠回车厢内闭目养起神来:“真可笑啊,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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