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后不久,授官的旨意就下来了。柳鹤清不出所料进了翰林院,跟着院中的老先生们著书做学问。

    她手上余钱不多,在京中租了个一进的小院子,只两三间瓦屋,周遭种上三两片翠竹。每日晨起到翰林院点卯,傍晚下值回家,日子也算闲适平静。

    只有一件事,不在她意料之内——

    “鹤清,你快下值吧。你身子不好,不要太过劳累。”

    “多谢老师关怀,学生还有几页纸的文稿未及润改,改完就走。”

    “鹤清啊,别改了,你走吧。你再不下值,老夫这顶乌纱帽都要交代在你这里了!”

    “……”

    自打来了翰林院,每日申时二刻,翰林院的几位侍讲学士必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于老泪纵横地催促柳鹤清回家。

    柳鹤清本不算是个勤快人,却仍旧被弄得哭笑不得:“老师,至于么?”

    老学士摸摸山羊胡,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哪里懂得我们老人家的辛苦。你看,我跟李大人、张大人都一把年纪了,再过几年就能致仕还乡了。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节外生枝,沾上什么权啊斗啊的……哎,与你说不明白,你就快回家歇着吧。”

    眼看着几个老人家急得胡子眉毛一起掉,柳鹤清无可奈何,只好收拾了笔墨纸砚,撑起伞走出屋去。

    天街小雨润如酥。

    京城的春雨,一如诗画中朦胧缠绵。

    此时正是下值时候,不少同僚立在翰林院门口等仆婢送伞来。或讨论着晚上要去哪家酒楼品酒,或商议着清明去什么地方踏春。

    柳鹤清也挤过去,与大家闲聊几句,见缝插针地探问京中最出名的茶点铺子是哪家,打算等休沐时带江小鱼去吃。

    有三五个翰林编修聚在一起闲谈,聊着聊着便谈起了京中时闻。

    “你知道上回天香楼的那个事了么?听说陛下连玄鹰司都出动了,还是没能查出砍掉段小侯爷一只手的那个人。”

    “那段小侯爷是段王爷嫡出的儿子,从小眼珠子似的捧在手里养大的,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听说被吓得不敢出门,只敢躲在王府中发疯,王府上下现在闹得鸡犬不宁。”

    “段王爷统管天下商路,黑白两道都有势力,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也不知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

    忽而车轮辘辘,马蹄杳杳,有一辆华贵的骈驾马车行到翰林院的大门口,人群立时安静下来。大家眼观鼻鼻观心,都十分默契地退后一步,只剩下柳鹤清一个还站在檐下。

    柳鹤清:“?”

    赶车人跳下马来,朝这边中一瞧,果然一眼就锁定了目标:“柳先生!”

    柳鹤清:“……”

    柳鹤清一听见这声音,登时一个头比两个大。连忙假作没听,打着伞匆匆踏入雨帘之中。

    无奈那人一直追在身后,声音大的几乎要叫所有人都听见:“柳先生,您忘了今日有约么?殿下已在庆春楼为先生设了宴席,想向先生讨教书画之道。”

    柳鹤清揉着眉心想道:“我自小百艺皆修,唯有书画一途天生少根筋,绘个老虎像小狗,画只凤凰似野鸡,也不知他要向我求哪门子的道。”

    无奈不能一直装聋作哑,只好回过身,拱拱手道:“卫将军。”

    卫戎是个面冷的人,平素没有什么表情,只恭敬地行了个军礼,回到马车前将车帘子掀了起来。

    柳鹤清在心中叹了口气,掀起衣摆慢吞吞地爬上了马车去。

    果然,车厢之中,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君正坐其中,一双眼睛如电如炬,亮如明火,正支着下巴温柔地笑望着她。

    马车又辘辘地远去,徒留翰林众人等在雨中议论纷纷。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能叫七殿下日日来接他上下值?”

    “不是说他父亲只是个养鹤的长工么?”

    “这谁跟你说的,怕不是要害你!你看看这排场,这待遇,他他他定然是有背景啊!”

    -

    传闻中“颇有背景”的柳鹤清在车厢中理好衣衫,伏身一礼:“微臣参见殿下。”

    谢云骁伸手将她扶起,态度十分之亲近,笑道:“鹤清总是这样多礼。快坐。”

    “谢殿下。”柳鹤清直起身来,再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少年,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入朝为官果非易事。

    赴京赶考之前,柳鹤清自认已将所有可能遇到的麻烦都算计了个清楚。却不成想刚入官场不久,就碰到这么个难缠的“硬钉子”。

    不知为何,七皇子谢云骁对她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若说之前在万芳园蒙他出手解围还算意外,自入翰林院这小半个月来,谢云骁几乎每天都来找她,这就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意外了。

    头一两回是打着向她赔罪的幌子,请她出去。柳鹤清毕竟曾承他的人情,也不便推脱。后面则变本加厉,随便找点由头就来请她,甚至迎到翰林院门口来了,每天准时准点,雷打不动,倒像是来接她下值似的。

    翰林院中的几个老学究害怕牵扯到皇储之争中,每日一到点就催她走,生怕七殿下在翰林院门口等的时间长了,叫天子和储君误会。

    他们若知道,这位七殿下每天来找柳鹤清,不是带她到东边的酒楼去喝甜酒,就是领她去西边的茶铺吃点心,半点正事不谈,怕是会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果不其然,马车很快来到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庆春楼。谢云骁当先跳下车,伸手将柳鹤清扶下来。又在前引路,将柳鹤清恭恭敬敬地引上二楼。

    他今日未着礼服,只做寻常贵公子打扮,莲花玉冠,锦绣华服,别样的风流俊俏,一点也不像会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的猛将。

    酒楼的歌姬见状不由得心花怒放,争着抢着前来奉酒,端的是热情如火。

    谢云骁折扇一合,客气地推开了歌姬们的酒盏,将柳鹤清引到一早订下的雅间中。屋里已备好了香花美酒、珍馐佳肴,地龙烧的暖热,香炉中焚着上等的檀香。

    “臣惶恐,不知何德何能,叫殿下这般厚待。”柳鹤清道。

    谢云骁拉她入席:“鹤清,出门在外就不要老是殿下殿下的叫了。就叫我的名字吧。”

    柳鹤清忙道:“臣不敢。”

    谢云骁不以为然:“有什么不敢的。我表字承意,你叫我承意就是了,或者叫谢七也行。我喜欢听你叫我名字。”

    柳鹤清还是摇头:“臣怕被治大不敬之罪。”

    谢云骁凑近她耳畔,压低声音笑道:“我等闲不出门,要是叫别人瞧出了身份,反而不美。鹤清也不想看到我再被刺杀一次,昏迷两三个月不醒吧?”

    柳鹤清哭笑不得,心道:你若是不想被刺杀,该老老实实地待在皇宫里才对,日日出宫找我寻欢作乐是个什么道理?

    她也知谢云骁是故意这么说的,只好问道:“不知殿下生辰何时,年齿几何?”

    谢云骁道:“问这个做什么?”

    柳鹤清道:“臣听闻陛下宣殿下回京是为了殿下的冠礼,想来殿下应该与臣年岁相仿。若殿下比臣长,臣便唤一声兄长,出门在外便不会叫人瞧破。若是臣虚长一些,就……”

    柳鹤清话未说完,谢云骁已急不可耐:“我已满十八,正月出生。”

    卫戎原本面无表情地陪坐在一旁,听这话一愣,下意识地开了口:“殿下不是……”还不及说完,谢云骁已一记眼刀杀到。

    卫戎立刻就闭了嘴:“……”

    谢云骁笑得十分灿烂:“我应该比鹤清大几个月吧。”

    柳鹤清:“……是,臣是五月生。”

    谢云骁笑得愈发灿烂:“啊呀,那鹤清该怎么称呼我呢?”

    柳鹤清:“……”

    不知为何,柳鹤清觉得自己似乎给自己挖了个坑。眼前这家伙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了……

    若称“谢兄”,并无法掩饰他皇亲国戚的身份。柳鹤清斟酌了一番,低声道:“七哥。”

    谢云骁一愣,似是也没想到。须臾,他回过神来,大笑道:“好,甚好。”

    顿了顿又道:“太好了!”

    柳鹤清:已经不只是兴奋了,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了是怎么回事……

    “鹤清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呢?莫不是那日在万芳园,我说的话叫鹤清误会了?”谢云骁一面为柳鹤清添酒一面笑道。

    他不说这话也就罢了,一提起这茬,柳鹤清额角就止不住地跳起来,抬起头来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谢云骁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十分愉快,忍不住地想发笑。

    “我只是想跟鹤清更亲近些,不希望鹤清总是待我这般客气疏离。玩笑是假的,可一见如故是真的。”他支着下巴,有些忧伤似的望着她,一双星目熠熠生辉,轻声道。

    “我待鹤清如知音,至真至诚,愿鹤清待我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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