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位于赣江、抚河下游处,濒临鄱阳湖,自古便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美誉。可惜去岁江南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聚集在城内外的难民众多,让这原本富饶秀丽的名城也显得颇为萧条。

    钱豹这次上任,接的是前任洪州知州孙旺德的班。倒不是因为三年届满轮值,而是因为一个月前,孙旺德在洪州家中忽然死亡,这知州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到了洪州府驿站门前,钱豹一下轿,就看见前来迎接新任知州的大小官员和富商乡绅,足有近百人。

    他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京官,下意识地就转身往随从的队伍里看:“诶呦,我的殿下,这好多人啊……”

    被假扮侍卫站在他身后的谢云骁冷冷扫了一眼,立刻颤巍巍地闭了嘴,打了个圈又拢着袖子小碎步转回去,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柳鹤清站在一边看见了,忍俊不禁。

    洪州府的官员中,有几个是钱豹年轻时在京城的同僚。熟人见面,倒是十分热情:“恭喜钱大人前来洪州上任,还请大人多多关照啊。”钱豹也免不了客气回应两句,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便在这时,洪州府的通判站住来,道:“钱大人新官上任,实是大喜一桩,我等备下薄礼,还望大人笑纳。”说着,朝一旁的富商微微示意,那富商便叫手下抬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红木箱子来。

    箱盖一掀,里面尽是金灿灿的元宝,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钱豹原本还乐呵呵的,这一下唬得面色一变,心中咯噔一声,连声道:“不成不成,我绝不能收!”

    那洪州通判姓赵,单名一个端字,长就一副文人模样,长须美髯,原是钱豹登科那年的同期,与钱豹也算是旧识。

    他笑吟吟道:“钱大人,这些都是咱们洪州最大的商帮——渔秀帮,孝敬给您老人家的。不是民脂民膏,大人放心收着。”

    不是民脂民膏?钱豹两只眼瞪得似铜铃一般,心道你这龟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来诓骗我?

    去岁江南发了旱灾,大片良田颗粒无收,饥荒处处可见。朝廷给江南拨了十万两白银充作赈灾款,依旧挡不住饿死病死的灾民尸首堆积如山。

    眼下这一大箱金锭子,起码有两千两,去年饥荒闹得最严重的时候,洪州也没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只一个劲地向朝廷哭穷。如今新知州刚赴任,这里的富商就立刻掏出这么一大笔款子来孝敬上官,没问题才是有鬼了!

    钱豹心道:这要是放在七皇子没跟来的时候,那收点也就收点。如今七皇子就站在自己身后十步,自己这要是收了,那简直就相当于把自己小命收了啊!

    别说是五千两,就是五两,那也沾不得!

    “使不得,使不得!”钱豹吓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摆手后退。偏偏那赵端不是个有眼色的,仗着当年同期科考与他相熟,揽过他的肩膀:“使得,使得!哎呀,钱大人,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紧张。”

    “呸,谁跟你是自己人!赵端你小子,你、你、你这是要害死我啊!”钱豹急得背上火烧也似,恨不得当场将这厮一头撞死以示清白,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本官告诉你们,本官、本官……!”

    “大人!”

    身后忽然有一道清音传来,凌冽如春雪,钱豹回头望去,只见柳鹤清着一身青绿色圆领官袍,拢着袖子缓缓走上前来。

    “柳录事。”钱豹脑子已转不过弯了,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抱住救命稻草般,“你、你看这……”

    “大人,怎么说这也是同僚和洪州商帮的一点心意。若是一味推拒,恐怕有损朋友之间的情面。”

    “那……我收下?”钱豹迟疑道。

    柳鹤清点点头:“收着便是。”

    她上前替钱豹拍打身上尘土,借她身形遮挡,钱豹下意识往谢云骁方向瞄了一眼,就见谢云骁在人群中朝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下他总算是将心收回肚子里一些了,冷静下来,清了清嗓子:“咳、咳……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众人见钱豹竟对一个下级僚属如此言听计从,不禁有些诧异,目光纷纷落到柳鹤清身上。

    赵端拱拱手道:“不知这位是?”

    柳鹤清躬身见礼:“下官柳鹤清,是随钱大人一道赴任的录事参军。年轻历浅,日后还仰仗各位大人多多提携指教。”

    赵端哈哈笑道:“柳贤弟客气了,我看贤弟一表人才,有飞黄腾达之相啊!往后都是同僚,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赵端先是命人将那一箱金子搬去事先给钱豹准备好的府邸,等众人寒暄客套一番后,便又将钱豹和柳鹤清请至洪州最大的花楼,西江月。

    这钱豹一路战战兢兢,生怕他们又搞出什么新花样来,叫七皇子殿下误会自己贪污受贿,吃喝嫖赌。

    倒是柳鹤清,处变不惊,落落大方,与洪州府的官员们相谈甚欢,不一会便熟络起来。

    及至西江月,赵端将众人引至包厢,开始为钱豹和柳鹤清一一介绍:“钱大人,今天这场宴,是咱们渔秀帮的钟万仇钟帮主为了替大人接风扫尘,特意准备的。只是帮主今日临时遇上了急事,不及赶到,便由渔秀帮的二当家周青周当家的代为接迎。”

    他说着,一个面皮白净、声音尖细的中年男子便站起身来,向钱豹举杯:“小人周青,见过知州大人。”

    赵端又介绍了其他几位本地富商给钱豹认识,接着道:“本来今日康宁侯府也有贵客列席,只不知何故,侯爷父子到现在还不见前来。兴许是记错了时辰也说不准,下官已经派人去请了,还请大人再稍待片刻。”

    “好说,好说,劳烦诸位同僚引见了。只是本官初来乍到,不知这位康宁侯是哪一姓的?”

    无怪钱豹对洪州当地的王侯世家不甚了解,实在是因为大昭的王侯数量太多了——

    大昭开国时,太祖皇帝为了奖赏功臣,一口气封了十几个异性王。后来又担心藩王势大,会危及谢氏皇权,便颁下推恩令,令所有王侯之子得以瓜分王侯之土地、势力。时至今日,大昭的大小王侯,少说有数千人。有些没落了的寒门,甚至比普通百姓过的还要清贫。

    然而有权有势的王侯又是一番不同光景。他们独踞一方土地,有自己的幕府和奴隶,与当地的官员有着复杂的利益关系网,甚至可以左右一方政治。若辖地内有这样的王侯世家,新上任的中央官通常都要先行拜会,打点好关系,以求日后仕途通畅。

    赵端笑道:“无怪钱大人不知道,只因咱们这一位康宁侯确实是三年前才刚封了侯爵的。侯爷姓周,单名一个显字。或许他本人您不认识,可康宁侯府的夫人,就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女,曾经的安乐郡主……这您总明白了吧?”

    钱豹恍然大悟:“原来是她,三年前……啊,我明白了,明白了。”

    钱豹一副了然模样,与赵端酒杯一碰,各自干了。两人却都心照不宣地不再继续这一话题。

    正说这话时,楼下传来一阵骚乱,似是有人往二楼雅间奔来了。

    赵端不悦道:“什么人,敢在此喧哗?不晓得今日钱大人在此吗?”

    一个随从急匆匆地赶来,道:“大人,是侯府的周小公子来了!”

    赵端喜笑颜开:“你看,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快请!”

    他话音未落,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已经不由分说地闯进雅间来,一见着人就坐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赵大人,周二当家的,大事不好了!我爹、我爹他叫人给害死了啊!”

    这话一出口,端的是将人骇了一跳:“谁?谁被害死了?”

    “我爹!!!”那公子哭道。

    顷刻间,雅间里就骚乱起来。

    柳鹤清听到有人惊恐地低叫道:“这怎么回事,怎么又死人了?死的还是康宁侯?!”

    “前些天孙大人才刚出了事,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怎么又……”

    “肃静,肃静!”赵端将众人纷纷议论压下去,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蹙眉问道,“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那周小公子一边嚎啕一边道:“今天早上,我原本是要跟我爹一同前来赴宴的,结果在家中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快到午时了,我实在等不住了,就去我爹院子里找他,却发现房间门窗反锁,叫人也不应。我觉出有些不对劲来,就叫人撞开了屋门,没想到,没想到我爹他,他他他已经……”

    那周小公子似乎已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了。赵端衬度着道:“钱大人,您看……”

    这钱豹也被惊得有些懵了,只觉得心中有苦说不出。

    他心道:原以为到洪州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个知州,是来捞钱享福的,怎么就遇上了这么多麻烦事?还在路上就被七皇子收拾了一顿不说,刚到任上又死了人,偏偏还是个侯门显贵!若是处理不好,岂不是连这顶乌纱帽也要丢了?

    正不知所措施时,柳鹤清在旁开口:“大人,不若我们去侯府瞧瞧。”

    钱豹好似忽然找到了主心骨,连声道:“对、对,带本官去侯府,本官要亲自查案。”

    -

    若死了个平民百姓,钱豹大约也不会这么紧张。只是这康宁侯府,若依赵端的说法,在洪州地界确实也算一方豪贵了。

    钱豹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康宁侯府时,侯府上下已经被官兵团团围住了,康宁侯的寝居周围更是把守森严。侯府的丫鬟、小厮等都被带至耳室问话,只有周显父子豢养的一只狼犬怏怏地趴在院中的犬舍里,没精打采地打着瞌睡。

    钱豹并几个洪州府官员尚未进屋,就已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一踏入屋门看见屋中情景,实在是忍不住,一个个连滚带爬地冲到水井边呕吐起来。

    “柳录事,本官身体不适,你、你代本官进去瞧瞧吧。”钱豹吐得连酸水都快呕出来了,眼含泪花道。

    “下官遵命。”

    柳鹤清与赵端二人进入屋中,只见满屋子的血水如湖海汪洋一般,四处都是残肢断骨,血泥碎肉,血淋淋地糊了满墙。若非其中一块尸块体积较大,躯干上还挂着周显常穿的衣饰,几乎无法叫人相信这是周显本人。

    “这是……被分尸了?”赵端也未曾想现场会这般惨烈,脸色剧变,狠狠地皱起了眉,“仵作呢,到了么?”

    有衙役回禀:“回大人,仵作已到。只是因为事关康宁侯,现场又这样……我们不敢贸然动手处理。”

    赵端道:“叫仵作进来验尸。”

    “验尸,哪里还有尸可以验?我爹,我爹都成了这副模样了!”世子周珺坐在卧房门外,嚎啕大哭,捶地顿足,“都碎得不成人形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他了啊!哪个遭天杀的畜生,这么对我爹!我要抓住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

    这样的死状,说是被碎尸万段也不为过,就算是想验尸似乎也无从下手,赵端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柳鹤清却已经走出门去,吩咐仵作道:“先捡骨头、四肢、五官拼起来,看看能不能拼出个人形,确认下死者是不是康宁侯。”又对衙役道:“着人记录一下现场,将房间内的碎肉血泥仔细收敛起来,看看有没有少什么。”

    那衙役并不识得柳鹤清,但见这少年身着碧翠官袍,冷静镇定,气度不凡,下意识地便照做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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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三月暮春,天气尚不算炎热,可尸体一经腐烂,那令人作呕的恶臭便挡也挡不住。

    随行而来的一众官员都被这残忍的凶案现场吓得腿软,惨白着脸坐在院外的草席上,唯有柳鹤清还掩着口鼻在屋中勘查。

    忽然,一旁递来一张手帕,帕上托着几片新鲜的生姜片。

    “找仵作要来的,含几片,小心尸气入体。”不知何时,谢云骁也进到屋中来。

    他早换了一身侍卫打扮,之前一直隐在人群之后,尽量不叫旁人注意到他,此时才趁着混乱溜进来。

    柳鹤清检查过屋中陈设,指尖沾了血,不便取用,谢云骁便用手帕托着,将姜片送入她口中,蹙眉道:“你本来就在生病,尸气嗅久了对身体不好。”

    “无妨。”柳鹤清咬住生姜,含糊道,目光却还落在头顶一扇半开的天窗上。

    谢云骁拿她没办法,拿手帕将她指尖血渍擦净,又从怀中抽出一只香囊,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我之前随身佩戴的龙涎香,你先用以掩住口鼻。要检查什么地方,我来动手。”

    柳鹤清轻声道:“殿下,您怎么看?”

    谢云骁斟酌道:“得先确认死者是否真的是康宁侯。若是真的,这样惨烈血腥的杀人现场,若非为了掩盖罪证,恐怕就是为了寻仇泄愤了。”

    柳鹤清道:“臣亦是做此想。”

    两人未及多说,外间已响起人声,那衙役前来禀报:“回大人,仵作已有了初步结果,他说、他说康宁侯爷的尸身不完整……果然缺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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