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清平常都是一副文雅儒生打扮,宽袍大袖,极少露出手臂。

    方才卷起袖子时不曾注意,此时才发觉手臂上两道狰狞的伤口露了出来,连忙以袖遮挡。

    谢云骁紧皱着眉头,不由分说将她衣袖拉至肩头,才发觉这刀伤竟几乎延伸至肩膀,马上连珠炮似的问起来:“这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伤的?哪个混账干的?!”

    柳鹤清拧过手臂来自己也看了看,不甚在意地道:“这个啊,是今年赶考路上遇到剪径的了。当时手无寸铁,只好交出银钱,没想到还是挨了两刀。”

    “你这两刀够惊险的。”谢云骁咬牙道,“再砍得狠些,你恐怕考场上都没法捉笔写字了!”

    柳鹤清摸了摸那刀疤,笑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殿下不必挂怀,已经快好了。”

    谢云骁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出来。两人一道往灾民住处走去。

    柳鹤清今日穿的仍是官袍,虽只是末流的青色,那些流民看见了她,还是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磕头。柳鹤清颇感无奈,只好将一身官皮脱下来,随处一丢。

    为了干活方便,她借了条襻膊将大袖缠起来,裤脚挽到膝盖,鞋子踢到一边,赤脚走入场中。那些流民一开始还有些畏惧,后来见她说话温声细语,平静和气,似乎不难相与,渐渐地也就放松下来。

    柳鹤清跟他们讲解如何用最少的木料搭起屋棚,什么样的榫卯结构简单又稳固,茅草怎么铺不容易被风吹走。知道的晓得她是当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钻出来一个清俊水灵的小木匠。

    她将炭笔夹在耳后,坐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刨木头、凿榫眼,忙的全然忘我。以至于谢云骁去给她寻墨斗回来,一打眼就看见她衣服也脱了,鞋也没穿,真真是气得脑袋冒烟。

    待要将人拎起来狠狠敲打一番,还没走到跟前,就看见她抬起一张沾满木屑炭灰的花猫似的脸。火还没下去,先给气笑了。

    上辈子还真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你当自己身子骨多结实呢,稍微热点儿就急着脱衣服。昨天晚上我还听见你咳嗽,你就作吧!”谢云骁没好气道。

    他可不管她那些冠冕堂皇的托词借口,走过去抓起她的脚踝,就要把鞋袜给套上。

    柳鹤清两手都是炭灰,力气又没他大,反抗不得,连忙道:“殿下,这靴子沾了炭灰,便洗不干净了。”

    “洗不干净再做双新的就是了。”谢云骁不以为然,抓住她衣领又将她提溜开,“在做什么呢?旁边看着去,我来给你弄。”

    柳鹤清:“……”

    柳鹤清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总觉得,殿下跟小鱼儿越来越像了,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得差不多了。”

    谢云骁呵呵:“还不是因为某人太不让人省心了。”

    柳鹤清无奈道:“殿下在把臣当成三岁小孩养么?臣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一点脏活累活都不碰。”

    “鹤清是云中鹤,天边月,自然永远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好。”谢云骁抬起来眼看她,笑了笑,“那些泥里打滚、冲锋陷阵的活儿,交给小马驹来做吧。”

    -

    及至晚间,难民的屋棚搭好了一大半。万寿宫主殷勤留客,一行官员索性在逍遥山留宿一宿。

    钱豹在山中走了一天,早已经累的腿脚发软,得了允许立刻溜回房间歇息去了。

    柳鹤清还在忙着看灾民把剩下的茅屋搭好。谢云骁去寻庖厨,打算起个火将柳鹤清的药热一热。

    只是不巧,这万寿宫的房舍错综复杂,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庖厨所在,反倒稀里糊涂地又走到天师大殿去了。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大殿的门窗也都合了起来,殿内只零星地点着几根火烛,偶尔有几颗灯花爆出。

    谢云骁自幼习武,耳目异于常人,周遭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眼睛。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宫殿之中,萦绕着一种低低的、嗡嗡的声响。像是风声呜咽,又像是僧道诵经,又或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呢喃。不知念的什么,也不知从何处传来。

    白天人来人往时,尚没有这般强烈感触,此时夜深人静,这感觉便越发清晰起来。

    正要仔细寻觅那声音出处,忽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来人总共两个,脚步刻意放轻了,听起来倒不像是练家子。

    谢云骁心道,奇了,这天师大殿又不是什么禁入之地,这两人这般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心下一动,便轻手轻脚地退到一根巨柱之后。

    果然,不过时,便有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摸进天师殿,瞧穿着打扮竟似是万寿宫中乞食的流民。两人先对着许天师的雕塑拜了拜,而后熟门熟路地转到天师像后面,轻手轻脚地搬开了一块微有些凸起的地砖。

    两人搬开地砖的那一瞬,谢云骁之前听到的似有似无的声响骤然变大了些。他心念一动,更是确定了之前那那声音就是从地下而来。

    待那两人钻进地道,谢云骁也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如法炮制,打开了地道的入口。

    那地道很长,很暗,走在前面的两个流民一边走一边絮絮低语,谢云骁紧跟其后,屏气凝神。不一会儿,一个灯火通明的屋舍出现在地道前方,谢云骁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底下藏得人还真不少。

    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少跪在蒲团上,向供台上的一尊牌位叩拜,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祈祷。谢云骁尾随的那两人进入密室,也找了个蒲团跪下,虔诚地叩拜起来,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来。

    原来在天师殿里听到的似有还无的声音出自这里。

    谢云骁见这些人不住地叩头,求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求着亲朋平安,有衣有食,不由得诧然:若是真信神佛,这逍遥山上处处都是庙宇宫观,旁的不说,那许天师的神像就在这群人头顶上。何须舍近求远,费这般周折,藏到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来参拜?也不知拜的什么人,莫不是什么邪-教吧?

    打眼一望,那供台上还摆了许多瓜果酒水,在这大旱之年绝对算的上珍贵了。供台正中间端正地供了一尊神主灵牌,上书:豫章王谢公瑾之神主。

    谢云骁默念了一遍,只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忽然灵光一闪,继而心中大惊。

    这是豫章王谢瑾的灵牌!

    怪不得这些人不敢明祭,只敢躲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洞里跪拜。三年前,豫章王谢瑾因为“私通江湖贼寇,意欲举兵谋反”之大罪,被文德帝判处凌迟,满门抄斩!

    谢云骁的目光又落下去,只见谢瑾的灵牌下面,还放了五座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铜兽像,铸的分别是——虎、犬、鹿、蛇、猴。

    铜兽像前的贡品上贴了黄纸,用朱砂写着:“敬献豫章王麾下五兽骠骑将军之英灵。”

    若在来洪州之前,谢云骁看见这些兽像灵牌,大约并不会有什么想法。可来洪州之后,先是碰上康宁侯周显惨死犬腹,后又查出知州孙旺德命丧蛇口……

    这就由不得他不多想了。

    -

    直到申时二刻,流民的茅草棚才终于重建了个七八。柳鹤清忙了一整日都没吃多少东西,此时方才觉出腿脚酸软,臂膀胀痛。与流民道了别,拎着风灯慢吞吞地往厢房走去。

    经过一处昏暗转角,忽然一个人影从旁走来,扯住她手臂。柳鹤清吃了一惊:“殿下,你怎么在此处?”

    谢云骁拉着她往厢房后院走:“我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事,周显和孙旺德的死,说不定有继续查下去的线索了。”

    柳鹤清奇道:“怎么说?”

    “鹤清来洪州已快半个月了,可曾听说过豫章王谢庭山?”

    “……略有耳闻。”柳鹤清顿了顿,道,“三年前,洪州大乱,他不是已被陛下赐死了么?殿下为何提起他?”

    谢云骁停下脚步,回过身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在天师殿下面,看到有流民在私祭豫章王。”

    柳鹤清的眼睫微微一颤:“……什么?”

    谢云骁便长话短说,将豫章王祠堂和五兽铜像的事跟柳鹤清一气说了,又拉着她边走边道。

    “我怀疑杀人凶手是为了复仇,所以才用那么离奇的手法杀了周、孙二人,兴许是豫章王的旧部,不甘心主上谋逆被诛,所以回来报复朝廷。既然有流民在私祭豫章王,我们顺着这条线查,说不定就能……”

    紧握的手腕忽然挣脱出去,谢云骁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鹤清?”

    柳鹤清手中的灯笼落在地上,眨眼间便熄灭了。周遭忽然暗了下去,只有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才能勉强看清她的人影。

    谢云骁看见柳鹤清立在原地,脸孔雪白,目光落在他身上,魂灵出了窍一般。

    谢云骁有些愕然:“鹤清,你怎么了?”

    柳鹤清抿着唇,许久不发一言。隔了半晌,撩起衣摆,竟缓缓跪了下去。

    “殿下。”她俯身下拜,声线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臣恳请殿下,不要再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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