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卿月一走,一众人声哄然散了去,苍园里桃蹊柳陌,却谧宁得很。

    那漂亮瞎子仍端坐树下,静待了半晌,对留下照顾他的小厮道:“昨日尝的酥糕你说好吃,我也觉意犹未尽,左右现下无人,不如再去买些?”

    对方忧虑道:“可你……”

    “我瞧不见,无事可做,就只坐在这里等你,不必担心。”察觉对面人犹豫,他轻轻笑了一下,柔声道。

    这小厮年岁小,尚在贪嘴,见他保证便欢欢喜喜地应了。

    前脚刚将人支走,他便敛了笑,俯身在地上摸索片刻,拾了颗石子,抬指一弹,直射房顶上堪堪探出半颗的鬼鬼祟祟的脑袋。

    房顶那人轻呼一声,低头躲过,三两下翻下房檐,落在院中,是个着黑红劲装的瘦高青年,腰间坠了一狮像腰牌,俨然朔方军中人。

    这人甫一落地便挠头嘿嘿一笑:“郎君何时发现我的?”

    “眼睛不行,耳力却好上许多,早就听见了。”漂亮少年此刻俨然不似先前般病弱怯懦,言谈举止颇为自在,他问道:“那胡人怎样了?”

    瘦高青年答:“氐池县没有驻军,喻公子昨日差了人去居延城报官,刚刚便是居延城来拿人了。”

    漂亮瞎子又问可查了喻公子底细。

    “居延城确有一间客栈老板姓喻,但未见着其人。至于这县里,找街坊邻居打听过了,喻公子来此处有些年头了,也说家中在居延城经商。喻公子倒出手阔绰,一来就买下两个大院,必是家底深厚。这‘喻’姓也稀少,未在凉州听过,却不知他祖上哪里……”

    青年这两日来回奔波,听得不少八卦,说起来收不住话匣,被他轻咳一声示意,才住了嘴。说罢又去看他脸色,见他神情冷淡,便问:“郎君可是有何疑虑?”

    瞎子郎君摇摇头:“小心为妙。除了被拿住这两个,其他人可处理干净了?先前借喻公子马车藏身,已是拖累了他,他若清清白白,切不可让人查到他头上。”

    “都料理了。至于那两个蛮子,丢了郎君你,又在凉州地界暴露,上头的人必不能叫他们活到居延城。”青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来抓人的是定安侯的亲卫,也不知交起手来哪方能赢。”

    “定安侯。”漂亮瞎子重复了一遍,冷哼一声。

    “郎君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不在。定安侯现下可忙的很,上头派来个新的副将,正就着居延城的城防吵着呢,京中昨日又来了急召,要定安侯回京。哪有这般巧的事,我看没准都是算计好的,他这一走,怕是就回不来了。”

    顿了顿,青年想起桩怪事,脸色多变,犹犹豫豫不知从何讲起:“唔……”

    漂亮瞎子看不见,听他突然顿住,支支吾吾半天没说个所以然出来,以为是个什么要紧事,没好气道:“有话快讲。”

    “我方才从喻公子院里头过来,见有小丫鬟托了件绿罗裙进屋,我蹲守半晌,却始终没见着有小娘子出来。虽是有街坊说这喻公子有个妹妹,但他们都未曾见过。我又各院都跑了一圈,分明就只有你们这两个院子是住了人的,哪里有什么妹妹。你说这喻公子,该不会是个……”

    青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咽了下口水,艰难道:“断袖吧?他喜欢男子,又难违伦理纲常,只好扮作女郎。”

    漂亮瞎子没接话,脸却渐渐冷下来。他昨日眼睛好好的,见得这人群中的喻公子确是个男儿郎。

    那青年没点眼色,嗤笑一番:“他屋中现下取了女裙,怕不是看上郎君了,要扮作好妹妹哄骗你哩!”

    却见他家郎君咬了咬牙,恶狠狠道:“把你的心思用到正事上去。喻公子身上沾了姑娘家的脂粉,自是有心上人的,那裙裳就不许是送给人家的吗?”

    青年被斥了一顿,了了这话头,讪讪问道:“郎君恢复的如何?眼下凉州要乱了,郎君还需早些动身。”

    两人共事多年,小瞎子明白他这是已发现敌人动了手脚,却不急着处理:“我这眼睛只模模糊糊认些轮廓,打架打不动,浑水摸鱼倒是可行。”

    青年深知自家郎君秉性,他虽盼着能早日归京,着手查案,但郎君此番言语是铁了心留在此处静候,他劝不动。

    近些日子,北境诸胡动作颇多,边关局势紧张,郎君为着调查军中内应之事耗神耗力,前阵子更是以身涉险,故意入了胡人营地被俘,这才使得内应松懈,漏了些马脚出来。

    若江卿月此刻带她李大哥进了这内院,李承宵只消看上一眼青年身上腰牌,便立时能认出两人身份——朔方军中月前失踪了一名功绩颇多的校尉,名唤沈案。

    李承宵没见过沈校尉其人,他在战场厮杀的时候还没有沈案这号人,后来随定安侯在外便宜行事,鲜少入营,便只闻其名,听说这沈案虽长得一副小白脸样,在军中的声望却是靠他沈案自己一双拳头一把剑,一仗一仗赢出来的。

    但整个朔方军中,也只有这瘦高青年才知道,被养在内院的漂亮瞎子,表面上是校尉沈案,其实是已故沈复沈将军独子——沈时桉。他此番深入敌营,行事偏激,也不过因战事在即,他身上背的,乃是朔方军万千将士的命。

    青年虽知郎君为除内奸,是不惜豁出性命的,却顾忌他现下身负重伤,恐他留在此处当真遇了险,便仍不死心,循循善诱。

    “说来定安侯自‘鬼麓坡’之后再不能上阵杀敌了,圣上却仍派他来做监军。如今这领头的方将军原是他手下,空有个大将军的名头,事事还都要问过他这监军,早是心有不忿。这下又凭空来了世家公子做副将,这凉州要变天了,朔方军眼下就是块肥肉,谁都想分一杯羹。”

    沈时桉没答。他身子未好,那内应又尚未完全钓出来,不便回营,按青年所言,回京确是上上策。但只要他一日不出现,对方便要多焦心一番,保不齐会再次动手,倒是个将人揪出来的好机会。

    手指一下接一下轻叩石桌,他思虑良久,才又开口吩咐道:“你且回去盯着,时机到了我自去寻你。”

    青年无奈,便不再劝,领了命正要走,却脑筋一转,复又回身贱兮兮地问了一句:“郎君不愿走,该不是也喜欢喻公子吧?喻公子虽是男儿身,但长相娇美,若扮作女郎也未尝不可。”

    沈时桉一脚蹬过去。

    青年玩笑得逞,也不贪这一时,轻巧地翻过墙头,隐了身形。

    四方院落又只余沈时桉一人,自眼盲以来,他诸事皆需闻声,现下万籁俱寂,他倒略不自在,又仰头去细细分辨。

    此时恰有风起。

    江卿月回来时,便见这样一幕:

    漂亮少年仰起头,闭着眼,身后棠树枝叶簌簌,投下斑驳的光影于他脸上。

    风卷起发丝隐约遮了眼,恍若带她回到初见那日,他仅持根竹竿,刃如秋霜,一剑破风,真如“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①”。

    她自是希望他也能做个少年侠客,却不愿他如诗中所言,关山难越,征人不还。

    “喻知寰。”

    “愿你此行归去,不会再忘记来时路。”

    “寰乃瀛寰,也愿你不被困于一方,踏遍山河,自在人间。”

    沈时桉扭头看过来,他只能隐约看见小公子轮廓,朦朦胧胧,远望过去瘦瘦小小一只,声音却比他军中那帮大头兵还坚定几分。

    他循着救下‘他’那日的惊鸿一瞥,在眼前描摹了个浓眉大眼,龙章凤姿的小公子。这小少年细皮嫩肉,与京中那些纨绔无二,分明是个养尊处优、钟鸣鼎食的公子哥儿,念的却是从军行,愿的却是天地瀛寰。

    ‘他’明明望向他,似乎又不止望着他。

    沈时桉——眼下该叫作喻知寰,只觉这小少年也奇怪得很,便笑着应下:“承喻小公子吉言。”

    江卿月收回目光,她方才有一瞬在他身上瞧见了长兄的影子。

    她大哥哥骁勇善战,攻无不克,本该也是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可惜天妒英才。五年前凉州城外鬼麓坡一战他带兵驰援,却遇围剿,鏖战三日以身殉国,倒真应了那句“塞外征人殊未还①”。否则,她父亲也不至于后继无人,旧疾难愈却仍得驻守边关。

    怪的是,这段往事,不仅她江家不能提,整个朝堂也谈不得“鬼麓坡”一役。

    江卿月愿恩公知还,确实不止愿他。她捏捏眉心,思虑又起。

    李承宵临行前虽宽慰她,会安排好人手帮恩公寻人,定安侯那边他也定能护好。

    她虽应下,仍是忧心。恩公之事她倒也可自己做主,只她现下心思全然在那道诏书上:

    凉州偏远,即使快马往来仍需月余,武将还朝向来只在战事后,如今凉州本就情势紧张,摩擦不断,早已报回朝中,此时急召,必是京中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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