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池县伏于一条延绵山脉下,抬眼片片苍翠不见尽头。山脚庙宇梵钟撞了三响,磬音悠长。

    人群登时又涌动起来——“福、禄、寿”三声敲罢,祈雨祭将开始了。

    随之鼓声阵阵,绵长队伍已行至长街尽头,缓缓停住。前处是座傍山而建的高台,待有人拾级而上,江卿月方才看清,人群拥着的乃是行吉礼的舞者。

    四名舞者周身缀满稻谷,面涂丹青,踏着石阶,步步轻盈地跃上高台,将雷鼓伐得铿锵有力,和着台下的祝祷,倒真如雷声,轰隆作响。

    擂毕,巫祝扯掉舞者身上的谷穗,饮了口酒悉数喷上去,而后丢进鼎中,骤然腾起熊熊火光。

    江卿月看得真切,惊喜地拍了拍手,向沈时桉转述。她面带喜色,声调轻快:“现下在祭鼎了,腾出好漂亮的一条火龙来。”

    沈时桉“嗯”了一声,却面色生寒。

    他垂着臂,将手隐在宽大袖袍里,反复摩挲着一小坠,质地冰凉。他摸了片刻,捏在掌心里,握紧了。

    是方才有人趁着人潮拥挤塞进他手中的,乃是面狮像,既是朔方军的标帜,也是他定下的暗记。他摸索半晌,摸出小坠背侧的十字刻痕。

    这意味着——军中有动作了。

    江卿月在旁侧却无暇顾及他应声敷衍,她现下也陡然生了桩要紧事。

    方才为首的舞者接过巫祝手中火把时,她分明瞧见那人小臂蜿蜒而上一头青狼,与那日啐了她一口的壮汉臂上如出一辙,是突厥的延陀一部。

    想起那胡寇临走前阴森森的一句“死期将至”,江卿月脸色也冷下来。

    他们不仅未走,竟还混入城中,却不知是打算做些什么。今日祭典百姓众多,若胡寇生事,恐祸乱一片。

    “阑笙,你先扶恩公回府去,要快些,叫陆长亭立刻来寻我。”她扯住阑笙,附耳短短吩咐一句,便挤进人群,转眼消失不见。

    陆长亭是那日由李承宵带过来的,定安侯留给她的亲卫,眼下被她留在了府里。

    阑笙在后头连连叫了两声“公子”,也没拉得住她,急得直跺脚。

    “他去哪了?”沈时桉右边霎时空落落的,只听得“回府”二字,手肘上就卸了力,他探出手去寻了两下,也没摸着人,只得回头询问阑笙。

    “公子许是见着了什么人。”阑笙应了一句,着急道:“郎君,我先送您回府,再带人来寻。”

    “这附近可有什么铺子?你将我留在那儿,我眼睛不便,走得慢,你先回去叫人。”

    街边支了个茶肆,歇脚的人还不少,阑笙塞给那摊主一锭银子,叫他清出一桌来,独给沈时桉留着,又将人安置好了,才匆匆离开。

    沈时桉待了片刻,不多时,果真有人在对面落了座。他只瞧轮廓,却认不清来人,便未吭声,只摸了那吊坠出来,习惯性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对面那人见他没反应,左右摇摆一番,又挪了窝过来,凑到他面前:“郎君,你当真看不见了啊!”

    这人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担忧,反倒一股子新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脸颊稚嫩,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瞧着甚是狡黠。

    沈时桉没恼,听得是熟人,也笑道:“十五,怎么是你来?”

    “初一在盯梢呢。”名叫十五的少年也不避讳,就着他的茶碗就灌了一大口,向他抱怨:“我也想见见断袖到底长什么样,初一却不叫我去,只说那喻公子柔美的像女子,可当真?”

    初一便是那日来喻宅见他的瘦高青年,两个人皆是他父亲身故前培养的暗卫,初一陪他从军,十五被养在他京城家中,年岁小,性子野,向来口无遮拦。

    “不得胡言,喻公子于我有恩,之前藏身他车中,现下又借他府邸养伤,你们言语间尊重些。”沈时桉心下给初一记了一笔,又训他道。

    十五瘪瘪嘴,说回正事:“那两个胡寇刚启程没多久,在乡道上就被人灭口了,可怜他们到死都以为是来救自己的。”

    说着,小少年在自己脖颈上一抹,歪头吐着舌头翻起白眼,做了个“杀掉”的动作,才想起沈时桉眼睛瞧不见,悻悻收回手,接着道:“那个李承宵,功夫还不错,还叫他反杀两个,可惜都是延陀部人,他查不出来什么。”

    “你打京城来,可有什么消息?”沈时桉问。

    十五双手抱胸,抬眼望天,想了半晌,长长“哦”了一声:“郎君想问那封急召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就是那帮老家伙又联名弹劾定安侯。”

    话从他嘴中说出来轻飘飘的,朝堂上闹出的动静却不小。

    定安侯虽不在京中,名义上也不领兵,可朔方军到底是他一手练出来的,只要他仍任职军中一日,地位就不可撼动。朝中每年都会演上这么一出,近些日子东突厥跃跃欲试,边关摩擦不断,倒又给了那帮朝臣一个由头。

    “当年之事,定安侯算不得清白,待揪了那内应出来,我们回去,给他添把火。”

    沈时桉说这话时,音调柔柔的,像在哄人入睡。

    十五却起了身鸡皮疙瘩,他从七岁开始就跟了沈家,可太了解沈时桉了,这人,就是把温柔刀,表面上越是柔顺,心里面已经连给人在哪块地挖坟都想好了。

    要不是今日沈时桉维护了那喻公子,按初一绘声绘色描述的郎君如何向那喻公子“屈服”的情形,他都觉得郎君是已做好了杀人灭口的打算。

    十五想到此,结结巴巴给沈时桉先铺垫了一番:“那内应,咳,我们也没想到已经混进来这么多胡寇,营中又不能调动,我们人手不够。”

    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瞥沈时桉脸色,小心翼翼解释道:“郎君你刚失踪,居延城的城防就换成了一批大头兵,已没有我们的人。”

    “混进来?”沈时桉蹙起眉,脸色愈发阴沉:“你是说,他们跟着我,来了这县中。”

    “也不是跟着郎君,只能说是郎君恰好在此吧。胡商过居延城皆会登记造册,初一去查了郎君逃回来那三日进了城的所有胡商,其中至少有三队人,都在同一家车马铺雇了马车运货。最近的一趟在昨日,我和初一从居延城一路跟过来,到了街东头一家铁匠铺。”

    十五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又饮了口茶,继续道:“我们不想打草惊蛇,便装作去锻斧头,趁机给他们水里下了点泻药。晚上偷偷去查看,竟还有人把手,好在那药起了作用,赶着个没人时候,我们去翻了货箱。你猜怎么着?”

    沈时桉虽目不能视,仍给了十五一记眼刀。这小子不知道和谁学的,竟整些没用的东西。

    “满满当当的兵器。”十五凑近他,神色夸张地道。

    沈时桉低头思虑良久,这处境属实难办。无论是回军中调兵还是去县中府衙借人,都会惊扰那内奸,那人已藏了许多年,若错过这次机会,当真揪不出来了。可若纵胡寇生事,又会伤及无辜百姓。

    “他们不止会在氐池县动手吧?”他忽地抬眼问道。

    十五嘿嘿一笑,倒信得过他家郎君,万事郎君顶着:“郎君聪明,所以才说我们人手不够嘛。”

    “手伸得够远,定安侯在居延城待了这么久竟未察觉过?”沈时桉沾了指茶水,在木桌上涂涂画画,围了个圈:“周边的镇县,恐都有他们的人吧,一同造势,又在这时将定安侯调走,居延城孤立无援。”

    “估摸就在这两日了,朔方军到时也会被围在居延成外,郎君有何打算?”

    “近县我们管不来,你叫我们的人分作两股,大部队到时杀出去,留几人扮作胡寇,盯着那铁匠铺动作,一旦事发,你们拖着,叫他们先在坊间放火造势,要平民先逃出去。”沈时桉一时想不出万全之策,先吩咐道:“叫初一回军中,把我能调动的,信得过的都通好消息。”

    十五应了声,又见他起身,伸出手来:“扶我去寻喻公子,他要出事。”

    那厢江卿月的情况的确算不得好。

    她本欲鬼鬼祟祟跟着,却见那舞者下了高台竟也挤近人群,所到之处,皆有人热情相拥,江卿月一路逆行,被挤得东倒西歪。

    她身量又算不得高,虽垫了鞋底,在振臂欢呼的人群中实是不太够用,便又踮着脚,仰着头张望,累得不行。

    好容易见那舞者拐进了一处小巷,她也挣扎着挤出去,扶着石壁喘了半晌。

    江卿月也没敢歇息多久,怕将人跟丢了,又急忙往巷里走,将将探出个脑袋去看,就见那舞者抱着臂站在不远处好笑地瞧她。

    她跟着尴尬地笑了笑,装作好奇:“这位……”她仔细看去,才发觉那舞者是名女子,便接着道:“小娘子,在下方才观舞,见小娘子身姿轻盈,翩若惊鸿,便心生仰慕,却不知小娘子芳龄几许,可有婚配?”

    见对面不答话,她以为演得不够迫切,又加一句:“小娘子觉得在下如何?可否赏脸一叙?”

    那舞者笑意又深几分,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学了她的话道:“竟是位小娘子。”

    江卿月闻言一惊,脸上却沉得住:“小娘子看不上在下,叫我走便是,何故开我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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