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消息经陆驿传回长安需得十日,待朝廷定夺施赈,传回郡中各处都该过上了两旬,流民等不得那么久,江卿月也等不得。

    眼下虽是暮春,入了夜还是深寒露重,她领着一众流民又向东行了许久,寻到间破落小庙,又远远瞧不见氐池县的光亮,才叫人今夜在此休驻。

    院里屋内都燃上了足足的篝火,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皆显着神色倦怠。

    江卿月同一对母子坐在一处,方才闲叙得知,他们早年间便深受胡寇侵扰,孩子的父亲为护佑娘俩从了军,却在次年便被留在了鬼麓坡。

    她原本不时安慰上两句,提到“鬼麓坡”却缄了口。

    那妇人抹了把眼泪:“若是换作从前,定安侯领兵的时候,怎会叫那群狗娘养的胡寇踏进关内一步?可他封了侯,便去京城做了官老爷,连枉死战场的五万同袍也不顾了。”

    江卿月未曾想过坊间传闻竟是这般,当下声音掺了些怒意,问道:“是谁叫你们这样说?”

    妇人听她语气不善,嗫嚅着解释:“公子莫气,我等妇道人家自然不敢议论官老爷,这都是县里头那帮秀才回乡说的,他们见多识广,我等自是以为他们所言便是事实……”

    “定安侯因那一役伤了根骨,连剑都提不动,自然再不能征战沙场,却仍在军中任职,他从未有一刻抛弃过凉州。”江卿月不知这等传闻还有多少人误信,便扬声说道,好叫这院中流民都听得见。

    “定安侯的长子也在那一战命丧鬼麓坡,他又怎可能不为他五万同袍的冤魂讨回公道?”

    “朔方军是他的兵,朔方军中每个将士都是他的家人,他护了你们、护了这边关整整十年,你们怎么能轻易就听信谗言,同旁人一道诋毁他?”

    江卿月不知这传言是从何时,又是从何人口中开始流传,既连妇人都在议论,想必有人早早便开始谋划了。

    她面色不快,声音冷厉,满屋子人都被她吓得噤了声,不知这温润如玉的小公子现下怎这般强硬。

    “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去最近的镇县报官,届时诸位便留待朝廷安排。朔方军尚在,定能早日驱逐胡寇,助各位重返故土。”

    这两日连着遭遇的祸事太多,前有胡寇,后又内奸,连她父兄护了十数年的百姓都要倒打一耙,她心中累的很,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便摊在草堆上。

    白眼狼,想着怎么救他们还不如想想如何寻到恩公呢。

    江卿月摸了摸腰间,却没找见想要的东西,坐起来寻了一番,也没寻得,又去马车里翻了个遍,最后躺在里头叹气:得了,这下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那日祭典回府后,她从恩公屋里头拾了个狮像小坠,那狮头乃是朔方军的象征,旁的没人敢用。

    原以为是陆长亭丢的,她便捡走了,一问却道不是,也不知恩公打来弄来的,可她只收着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便同他散了。

    腰间空着,她一时间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愧意又重几分:恩公的情当真是还不清了。

    她这边丢了东西,喻宅里却有人捡着了。

    胡寇已在挨家放了火,她院里的却俨然是个汉人公子。

    那公子哥儿一身锦袍,剑眉星目,把玩着那吊坠,举起来在眼前晃了晃,歪头问了一嘴:“你说那沈案住在这府中?”

    他身后胡寇应声:“还有个公子,姓喻。”

    “喻。”他玩味地重复一遍,笑道:“这姓少见,我只听过一次,却远在长安。”

    -

    马车东行了半月有余,总算抵了长安。

    江卿月刚启程没两日便因思虑过重病倒了,接连烧了好几日,按说该在中途寻个客栈休憩一番,可她怕耽搁太久,愣是没叫停,只抓了些药日日喝着。

    一路舟车劳顿,又反复梦魇,她这伤寒也就被拖得才将将有了起色。她正睡着,被阑笙轻轻推了推,柔声叫醒:“小姐,回府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坐了一小会,被阑笙披了件薄斗篷,搀着下了车。

    朱门前已站了好些人,当中簇拥着一雍容华贵的美妇,正是侯夫人喻氏。

    江卿月见了母亲,便笑起来,刚要出声,嗓子发涩被噎住一下,顿在原地咳了好几声。

    喻容听得她咳嗽,见她将至五月仍穿得厚重,当下心忧,先过来搂住她。

    “母亲,我无事,只是方才睡醒了有些口干。”

    喻容拉住她手揉了揉,冰凉得很,又将她细细打量半晌,含了圈泪在眼中:“囡囡在凉州受苦了,都瘦了好些。”

    江卿月揽着母亲往院里走:“那自然没有在家里头舒坦,不过我现下已归家,母亲也可放心了。”

    怕母亲担心,她又贴在喻容身上撒了个娇:“我在凉州可想死母亲做的肴肉了。”

    “好好好,晚膳就给你做。乐安知你今日回来,下了朝就去买你喜欢的吃食,也该到家了。”喻容最是吃她这一套,拿她没办法,也不再唠叨她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事。

    乐安是她二哥的表字,本名江卿然,时任刑部员外郎。刑部掌天下律法,每日都忙得很,江卿然为了早早见着她,夜直三晚方换来半日休沐。

    据小厮说,员外郎晌午就带人出去置办了。眼下还没回来,怕不是把京城商铺都给她买了个遍。

    江卿月陪喻容等了一阵子,但赶了二十余日的路,实是疲乏,便先回了寝院。

    待她小憩少顷,又沐浴一番,拾掇完出来时,江卿然已在院中好整以暇地等着了。

    她这位二哥为人端方,入朝多年,被各方势力拉拢过也打压过,仍是一身正气,与这刑部倒是适配的很。

    经了氐池县这一遭,她也算是体会过其中算计,心知依她二哥这性子,在朝中定是吃了不少苦,便生了些心疼,小跑着扑过去,朗声唤道:“二哥哥!”

    江卿然在她院中站的笔直,身边一溜烟跟了排小厮,各个托着漆盘,他正一一清点着,听得她喊,转身迎过去,也唤道:“小妹。”

    兄妹二人半年未见,互相打量好一番,对着笑起来。

    “看来二哥哥这半年伙食不错嘛。”

    “承让,承让,可惜小妹还是只涨了年岁,不长个头。”

    江卿月一噎,佯装生气:“早知道二哥哥这么不待见我,我便不回来了。”

    她二哥哥虽是面如冠玉,但在旁人面前向来凛若冰霜、不苟言笑,全身上下唯余点风趣劲儿全用在她身上了。

    江卿然见她撅嘴,忙将人揽过来向她展示自己今日成果,西市的酥糕,东市的果子,最时兴的衣饰,最新奇的话本子,全给她寻来了。

    他介绍完,立在一旁背过手,满面笑容静候夸奖。

    江卿月见他洋洋得意地仰着头,“噗嗤”笑出声——都多大的人了,还求表扬。

    她点点头,将一个“嗯”字讲的抑扬顿挫,然后也学着他背过手摇晃两下,又故意不看他,目光落在地上眨眨眼,委婉道:“二哥哥,小妹有一事相求。”

    “何事?为兄一定办到。”

    “等下用膳,母亲定会提及一事,小妹可能得先将哥哥推出来了。”

    江卿然原本嘴角还噙着笑,听她这话登时敛了神色,艰难地咽下口水:“小妹,哥哥应当罪不至此吧。”

    江卿月对他抱拳施礼,一脸正色,连称呼都变了,不无敬佩道:“兄长大义!天塌下来,有兄长顶着!”

    侯府中能让两兄妹都诚惶诚恐的仅有一件事——婚嫁。二人一个及冠,一个及笄,却是一提到姻缘就逃得远远的。江卿然每到此时便称刑部有案,江卿月更是逃到西北大半年,眼下可是谁都避不开了。

    两人一路推辞谦让着到了中堂,侯夫人已在主位候着了。

    江卿月偷偷在兄长后背拍了两下以示鼓舞,又装作无事发生地扑进母亲怀里中蹭了蹭。

    想到将会发生的事,江卿然也没了心思用膳,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乐安,可是遇了什么事?”喻容见他肃着脸,问道。

    “二哥哥刑部事多,心下愁着呢。”江卿月心里偷笑,咽下口中的肴肉,替他应道。

    听得是朝中事,喻容也不问了,又扭头嘱咐她:“囡囡慢些吃,明日还有呢。”

    她伤寒未愈,吃不得多少肉食,几口便腻了,放了碗筷。

    待下人拾了桌,几人饮着茶没闲话多久,果然话题落到这上。

    “前几日,你们外祖母寄了信来,说喻青霜许了扬州刺史的嫡长子,婚事定在七月初五,邀我们一家同去。算起来,青霜还是你们的表妹。”

    二人低着头各忙各的没敢答话,听得喻容咳了一声,江卿月在桌下踢了江卿然小腿示意他吭声,却没想这人竟是连兄妹情谊都不顾了,仗着身高腿长狠狠在她鞋上踩了一脚。

    她吃痛地惊呼出声,憋着气收回脚,在喻容的注视下愤怒控诉道:“哪有兄长未娶,小妹先嫁的道理,母亲先替兄长观望吧。”

    江卿然瞪了她一眼。

    她也狠狠瞪回去,咬牙切齿道:“我还年轻,不急。”

    喻容将他两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从善如流地应下:“既如此,明日起我便去拜访各家夫人,囡囡随我同去吧。你们两个的婚事,互相不耽误。”

    江卿然见小妹也没逃过去,当即也不恼了,才有了些笑容,幸灾乐祸道:“听母亲安排。”

    一家欢喜一家愁,江卿月甫一搭茬,竟将自己也搭了进去,瞠目半晌,嚅嗫道:“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惜侯夫人已将此事拍了案,一举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心情大好,施施然离去,未给江卿月留下分毫转圜余地。

    江卿然憋了半晌,终于逮到机会嘲笑她:“多行不义,必自毙啊,小妹,慎言。”

    江卿月冲他“哼”了声,跑到门口张望一眼,见喻容确已离开,便连阑笙都屏退了,关起门同兄长谈及正事。

    她未尝参与过朝堂事,知兄长未必愿她知晓,便先提起定安侯。

    “我临行前,正遇上父亲,父亲同我说,居延城有内奸。”江卿月试探道:“兄长也收到消息了吧?”

    江卿然没想过要她卷进这些争斗里,听得竟是定安侯向她言明此事,一时怔愣,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踌躇一会,问道:“父亲还说了些什么?”

    她想将先机抓在自己手里头,便装作以为兄长不曾听闻,捂着嘴讶然道:“父亲竟未给兄长传讯吗?不可能……该不会消息被人截了去吧?”

    “我已知晓了,只是,此间牵扯众多,太过危险,你还是……”

    江卿月打断他,正义凛然道:“兄长,父亲此番不能回京,知你一人在朝堂辛苦,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与你一同斡旋。我亲历胡寇攻城,细致之事倒比兄长还要清楚些。”

章节目录

灾星养成日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酒心小趴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酒心小趴兔并收藏灾星养成日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