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遣返的错不及防,谢洄之回过神,从情绪里将自己拉出来,他笑了一声,平和,纯净。一千年了,他的生命终也是到了尽头,很快,他就要亲自去找祝山那小子去了哪里。

    一个瞬移,他重新走在两人身后,伸手挠了挠眉心,开始专心于听两人的对话。

    “公主,您瞧,这里是医馆。”

    “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医保卡。”

    “何谓医保卡?”

    “您可以理解为看病少收钱的凭证。”

    “为何要少收钱?所谓价有所得,物有所值,少收钱了医者不会吃亏么?”

    “不会,百姓少交的,由我来付。”

    “你?”

    “嗯。”

    “你不是拾垃圾的么?哪来的钱。”

    “.....”

    “这个叫社会福利,百姓要想得到医保卡也是要交钱的。”

    “何为社会?怎么又要交钱了?”

    “公主,这个机制,我下次给您讲,咱们看下一个。”

    “这是什么?”

    “垃圾分类桶,将垃圾分为可回收、厨余、有害和其他四种,您瞧,桶上都写着呢。”

    “为何要可回收?是你要么?”

    “......”

    祝清晏指着一处地方又问道。“那里是哪里?怎么建得那般高大,怎么挂牌匾的地方挂了一副天平的画像?”

    “您可以理解为大理寺。”

    “那御史台和刑部呢?挂的什么画像?”

    “皆是天平像。”

    “为何?那不就不能区分了么?”

    “因为天平代表公平公正。”

    “你这是答非所问。”

    “......公主说得对。”云程轫感觉到一阵头大,他扭头看了一眼谢洄之,却瞧见他笑得颇为开怀,看他的眼神里也满是黠弄。

    他瞬间感觉到拳头硬了,他的准师父,有时高冷温润,仿佛一朵高岭之花,清冷高贵杀伐之气一样不少;有时又这般聊赖,总是打趣他和纪尘,还以此为乐,从不掩饰取笑之意,甚是过分!

    门内世界都不大。按云程轫的理解,转运门内更像是他初中之时学的《桃花源记》那般,是一片桃源之地,又或者是,众人口中蓬莱之地。良田美池,阡陌交通。

    一圈下来,祝清晏最大的感受就是,怪哉。

    这门内,人与人之间没有森严等级,平等交流,各有尊严。她自小生活在宫里,见过因犯错被苛责的婢女,见过为主子受罚死去的人。

    虽人命攸关,鲜活的生命死去,她也确为悲哀。但是也仅仅只是悲哀生命逝去,并未认为这些板子打下来是否合理。

    她自小便建立起来的观念有些动摇,好像门里这样的日子更合人性。

    只是,那她公主的身份怎么办?

    谢洄之瞧出端倪,示意云程轫未要再多言。今日他选择带祝清晏来云程轫这里,就是这个目的。

    若要为神,就必定要摒弃曾经身为公主的优越感和自小建立起来的稳固的等级森严,神爱众生,博爱广爱。

    只是,空谈爱众生,众生平等,太虚无缥缈,容易言行不一,也容易被世道同化,容易对这句话无感。

    他曾经以孤魂野鬼的身份飘荡在世间三百年,不见天日的日子里,他见过太多这世间黑暗无度残忍的一面,当人性丧失,人便只是披着人皮的厉鬼,游荡人间,朝生命刺入利剑。

    成神后,他受那三百年所见所闻影响,确如设想那般,爱众生,平等对待众生。只是站在高位过久,他也不得不承认,世道不光吃人,他在丢失初心。

    又一日,他被某处的香火烦到了,有位无名转运门里的念洄,日日给他上香,给他讲许多碎碎念,且手段霸道,偏生一定要点唤他。

    那段时间,天道好像自己崩溃了,任他屏蔽了多次,下次还是会听见这位念洄的心愿。“求求缘神收我为徒,求求,求求;求求缘神收我为徒......”

    谢洄之真是烦闷到了,于是推门来了一次。却未曾想,门里是这般景象,疯疯癫癫的念洄居然将门里管理的这般好!

    于是,谢洄之便开始了常来常嫌弃,常嫌弃常来的日子。

    昨晚的坦白或许太过直接,让祝清晏难以接受。但谢洄之也很庆幸,至少下一任缘神,并非是个权力至上之人。

    在窗前陪月亮的一晚,他决定要收下云程轫了。

    “走吧,得回趟乐广城了。”众人面前出现一扇门,谢洄之推开,率先走了出去。

    这下轮到祝清晏头大了,她是不想回吗?她分明是不敢回!她父皇母后的鞭子想来都准备妥当了,就差把她押回去了。

    兴致颇低的祝清晏,自然也就没注意到一同跟着出来的云程轫。

    “公主,看您兴致不高,怎么了呢?”云程轫猛地俯下身子,在祝清晏耳边道了一句。

    “你怎么也跟着出来了?”祝清晏杏眼里带着些惊恐,她慌忙回头瞧那门是否还在,这个人不能跟着出来,万一策反百姓怎么办?

    碍于男女之防,她控制住了将他推回还未消散的门里。这时,她想起方才在那门里瞧见的,女娘大方攀上男子手臂,巧兮盼兮的利落大方的模样,好像,颇为自由呢。

    “云程轫乃我徒弟,也是纪尘的师弟,自然要一同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祝清晏显然不是很相信,刚进门的时候,云程轫怨气冲上了天,怎么眨眼的功夫,谢洄之便说云程轫是其徒弟了,反观那云程轫,妥妥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几年前便是了,有问题么?”谢洄之微微皱眉,眉眼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不耐烦。

    这一丝不耐烦被祝清晏成功捕捉,她十分识趣闭了嘴,还是不要反驳的好。

    谢洄之转过身,眉头解开,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嘴唇又微勾,心情又好了些。

    云程轫嘴角向下一撇,眼眶开始沁出眼泪,他伸手捂上眼睛,“呜呜,太感动了,徒弟身份还能追溯时间,我师父和我太好了。”

    祝清晏在他身旁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云程轫,你太吵了,闭嘴。”她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里默默思索,她方才在门里学会的这招,也不知学得像不像?

    身边有位神的好处便是,省了脚程。

    眨眼的功夫,谢洄之卷着一位依旧在抽搐的徒弟,一位练习翻白眼的继承人回了夏国皇宫里的梨宫春苑,纪尘的地盘。

    祝清晏这才发现,梨宫春苑的走势和觉无门上很像,一样漫天雪白的梨花,一样的躺椅和石桌。

    正值中午,纪尘着一身鎏金鸢尾花花纹道袍,在躺椅上四仰八叉睡着,微风吹过,雪白的花瓣时而掉落,却都恰好避过他大张着的嘴,堪堪落在了他处。

    纪尘这般,和大典上祝清晏远远见着的那副正经端庄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有些想笑,却怕将人吵醒,忍得有些辛苦。

    春日的风带着暖意和香气,拂过人面颊时,带起几缕碎发,挠得人心痒痒。祝清晏抬头眯眼看向躲在缠绕繁密的梨花枝后的太阳光晕,将周围的梨花都模糊了轮廓。

    不知为何,她突然感觉到了心安和一丝对未来的雀跃。

    祝清晏扰不得,谢洄之能扰得,而云程轫不论能否扰得,都会将纪尘扰醒。

    他自出门第一眼,便盯住在躺椅上睡得真香的死对头。他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朝着躺椅底盘猛然一脚上去,躺椅不受控制疯狂摇动起来,纪尘险些被晃出去。

    纪尘醒了,被吓醒的,他猛地抓住躺椅扶手,支起半个身子,又伸手揉了揉欲裂的脑袋,睡梦中被骤然惊醒,想不疼都难。

    他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便瞧见师父站在不远处,一身青衣,负手闲庭,“师父怎么今日穿得这般正经?”

    身旁那是?是?是公主?公主怎么和师父在一块?

    再往左移一格,纪尘晃着眼看了良久,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出来了?谁许你出来的?”纪尘彻底醒过来,从躺椅上蹦起,撒腿就往谢洄之身旁跑,“师父,你看他,他怎么出来了?”

    云程轫笑得特别贱,“师兄好,我是师父的二徒弟。”

    纪尘呆愣着身子,头部机械扭向谢洄之的方向,“师父,他说的可是真的?”

    “嗯。”谢洄之示意,替云程轫正了名,云程轫在一旁笑得更贱了。

    “师父你不是去给我找下一任门主了么?怎么找了个师弟回来?我其实用不着师弟的。”纪尘不死心,他不想让云程轫当他师弟!

    云程轫这个人惯有能力夺走师父的注意力,没当上徒弟之时,他就已经招架不住了,这次如愿以偿,那师父还能看见他吗?

    纪尘心里闪过一阵一阵委屈,嘴角向下撇去,青涩的脸庞皱成一团,控诉不满。

    祝清晏看着眼前一幕,觉着新奇极了。

    自她记事起,纪尘就整日顶着一副少年老成的脸,神神秘秘,不苟言笑,陈词有序,父皇不止一次夸他怀宰相之肚,沉稳有谋,如今却耍起她儿时和师兄争风吃醋的把戏来。

    “行了,你上禀一下皇上,我需要当面和皇上聊些事宜。”

    纪尘听得有要紧事,便也见好就收。

    “是以师父神之名义还是?”

    “只说是你之师即可。”

    纪尘心下有数,得了指令,便抹了把脸,回屋里找了本奏折,随即坐在院子里写了起来。

    树下的躺椅自然被祝清晏霸占了,谢洄之不只从哪里又扯出一把来,悠然自得补起觉来,就是做神也不能和周公断交。

    云程轫随意找了片阴凉地,靠着梨树,吊了根狗尾巴草,顺带细细打量四周。

    他自穿书进来,还未出过山田古门,念洄未经允许,不得出门。如今虽天是天,山似山,水为水,但又不同,尽是全新模样。

    至于为何他不去石桌上坐,自然是纪尘不许。不许便不许吧,他撇撇嘴,以后便自由了。

    正午的饱满的阳光终于斜着向下转了些许,梨宫春苑里一片宁静,光束顺着枝丫缝隙落下来,落影无声。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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