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广人士有句话常挂嘴边,“得闲饮茶”差不多等同于京津人士的“回见了你嘞”,很难单凭这么一句判断出对方到底是礼节性的随口敷衍,还是真的愿意和你改天再约。

    跟在场务身后转过两个没搭好的布景,林婧曲折地打听:“阿Ring还好吧?David说她花生过敏,应该是吃错了东西,过敏有时会要命的。”

    不提还罢,提到这个,场务满腹牢骚:“嗨呀,几百个人的档案,没开机之前就筛过几遍啦,这个不能食花生,那个沾不得桃毛,订餐都订得不知道多小心,最怕从我这里出纰漏,真有事情,警察来查我都不怕,什么能放什么不能放餐餐都有叮嘱到位的,天晓得她自己乱吃了什么宵夜。”

    林婧附和着劝慰道:“也许只是水土不服才诱发的过敏,未必跟饮食有关呢,江南小菜精致是很精致,可惜填不饱这一班广东胃,现下给她灌一碗热热的鸡汤,加足当归和黄芪,包管她立马回魂......”

    场务哭笑不得:“在这里,活鸡、当归、黄芪还有汤煲,这些东西样样都能买得到,偏偏全汇到一起就买不到......别开玩笑了劲姐,你身边都只得阿明哥一个,Sam哥也没有敏姐的派头,能带几个生活助理随行,专程照顾饮食起居,每天都有老火慢炖的靓汤暖肚肠,我们,吃得饱就行啦。”

    林婧闻言生生笑成了个甜姐:“是呀是呀,那么等阿敏回来,我一定要去蹭吃蹭喝,靓汤也多要一碗给你怎么样?”

    受她的感染,场务那张老核桃似的脸上总算散开了些许惨淡愁云,只是短暂的愉悦仅维持片刻,再开口,语气又像坠了沙袋。

    “讲回你自己,那,别怪我没提醒你啊,Sam哥今天的心情不似你的脸蛋这么靓,希望等下开工,你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

    最开始剧本才初具雏形,梁家昌的本意是想要打造成系列的功夫片,原定的男主也是正当红的功夫明星,是以动作导演石卓峰才敢大放厥词扬言陪他上床就能进组。

    那时林婧极力争取的女主角,背景设定还是留洋归来追求进步的官家之女,要兼备东方女性的婉约和西方女性的洒脱开放,Sam同她接触看中的也是她多年的风月片经验同淡妆便颇纯情的外形。

    后来康敏容硬生生地插进来,功夫明星因故不得不辞演,动作片被迫转向爱情片,Sam几乎彻底推翻了原剧本,为两位主演量身定制全新的角色——一位是漂亮却鲁莽、叛逆又天真的落难千金,一位是家境优渥留洋归来、整个人都充满新旧文化冲突感的进步青年。林婧那个炮寨生炮寨长、最后更死在炮寨肮脏地窖里的苦情角色,仅作为动荡时代一抹沉重的底色用以映衬他们光辉的理想和伟大的爱情。

    要不是那张血洗了头版的拥抱照,电影最终呈现的故事基本上不会偏离这个大主题。

    如今全部演员握在手里的、几经波折仓促催生出来的故事再度改头换貌,林婧的角色从炮寨女摇身变作幼年被卖上花船、擅长弹唱的艺妓,遭遇男女主角后开始向往他们口中的新世界,并且最终牺牲自己帮助他们成功逃脱了旧势力的追查和迫害。

    正如阿明所说的,这个角色几乎成了故事的脊梁,甚至人物弧光都较康敏容的女主角更出彩更动人,艺术的加工跟再创造是否也有蒋孝全的意见掺杂其中呢?刨除其他人不管,康敏容肯定这么想,总之无论如何,怨恨跟仇视还是要落回林婧的身上。

    这一场涉及到的人物没两个,台词也不多,仅有一段评弹唱词颇长颇拗口。

    服装按照妆容配了件赭色的大襟捥袖氅衣,下搭藏蓝色下裙,但最让林婧头疼的不是要她抱着琵琶装腔作势,而是那对绑在足尖上假的三寸金莲——被搀扶着往棚内走时她满脑子都是化成人形的小美人鱼,什么是刀尖上舞蹈的感觉?十二寸的高跟鞋都没有这么痛。

    效果却也很明显,阿明提着几大袋肉包散着热汗迟迟抵达时,正撞见抱着两臂斜倚在墙边的石卓峰,顺着这急色鬼的视线望去,是林婧走起来一步三摇、风姿绰约的背影。

    看得太投入,第一声叫他都没听到,第二次才回过神,一边摸屁股兜里的烟盒一遍斜着眼睛不满道:“说什么?”

    阿明笑嘻嘻地又抖了抖手里的塑料袋:“肉包啊石佬哥,阿劲头天开工,请全组吃早点,穷乡僻野,叉烧包莲蓉包是买不到了,好在肉还算新鲜。”

    这样又把袋子举了半天,石佬才咬着烟头纡尊降贵地拿食指拨开袋口,轻飘飘地瞟了一眼,捏着他的肩膀说:“肉,包。嗯,有多新鲜啊?才从身上割下来那么新鲜?”眼光又向远处刚刚开机的内景飘去。

    阿明当即心领神会,陪着干笑两声:“自然没有那么弹性十足啦,却也别有滋味嘛,”说着拢紧袋口突然贴近一步,嗓音也压低了,问:“不过讲真的,这里不比港城,‘素’得厉害,你老哥还熬得住吗?”

    这句话才终于有点意思了,石佬饶有兴致地扫了他一眼:“怎么,你有好货?”

    四眼仔笑得贱格又轻浮,更含着下巴透过眼镜上面的缝隙去看人,语气也装模做样地意味深长:“我是有好货啊,你一向都知道啊,问题是,现在摆上桌面你还食不食得啊。”

    石佬顿时就沉下脸,哼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早知道老王八惯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那边康敏容刚刚起势,在酒楼就敢动手动脚,想不到风水轮流转,不用三十年就转了回来,再给你一个机会做选择,这次你想把注下到哪边?

    阿明仍笑着:“字面意思。”见他确实恼了才又说:“口腹之欲,有时能填饱肚就得了,和聪明人讲聪明话,Sam哥跟蒋先生将来还有大买卖要合作的,等到真金白银的揣进腰包,那时想吃什么吃不到?况且这条土鲮鱼骨多恶口,要赌气要角力要硬啃,也不划算,既费时间,也费力气。不如先放到一旁,大家一起喝杯茶,分分饼啦。”

    其实话里话外仗了蒋孝全的势,还是意在拉拢,说到底梁家昌对功夫片的执念未消,海外的市场大有广阔天地可为,以后总会重整旗鼓卷土再来,眼下难得石卓峰吃了冷板凳,林婧反倒像是侥幸骑过他一头,还不趁着大晴天赶紧修修屋顶?背后的潜台词是,大男儿自有大志气,何必沉湎儿女情长,一心埋在□□里。但跟这粗人说得太文了不行,像讽刺,说得太粗了也不行,嫌难听。

    谁知就算这样还是叫人挑出了毛病。

    石佬把那话细品了几遍,指骨更施力捏得阿明咬紧牙关,汗都流下来。

    偏过头,得见他脸色不能更差,眉骨也压得极低,阴恻恻地咧嘴:“明仔,我八岁就出来混了。八岁,你他妈的还在尿裤子,晨起天没亮我已经开始压腿、喊嗓、拉山膀、挨棍子。”

    “论出身,我比不得蒋爷尊贵,但见过的腥风血雨未必比蒋爷少,论本事,他黄克荣早就自立门户了,赚到钱没有?不少吧。拍出来的东西有多厉害?我石佬难道还不如他?Sam跟我是过命的兄弟,讲情面,我给他情面,但叫我跪下舔鞋帮,谁来都不行。”

    港城几个叫得出名字的动作导演多半武行出身,很多年轻时替身龙套都做过。

    如黄克荣那班师兄弟里,长相周正的冯少杰和郭少原最后做到主角、票房成绩喜人,其余当武术指导的、当动作导演的也都混得有名有姓。

    当然最得意还属黄克荣,搭班子扯旗子直接自己开始当导演拍电影以后,几个如今炙手可热的功夫明星都凭借他的片子走红了,现在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谁见面都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声“荣爷”。

    石卓峰后来离开梨园又打过几年洪拳,开始瞧不上武行的花拳绣腿,认为那都是花架子,尤其前几届Sam那部片抱奖抱到手软,他也夺得了当年的最佳武术设计,更是眼高于顶。

    那一身的实在功夫对于拍电影有几分加成不好说,日常生活逞凶斗狠却是受用不尽的。

    阿明挣了挣,肩膀缝里像被禽类的爪子抠住,想争辩几句,咬牙忍住不嚎叫就很难了,哪里还张得开嘴。

    自觉教训足够,石卓峰方才松手。

    远处,Sam的怒吼响彻影棚:“CUT!到底还要我说几遍,眼神不对,眼神不对,是不是咸湿片拍得太多了你已经不懂什么是端庄?”

    近处,石佬活动手腕掰得关节噼啪响:“告诉劲女,石爷不是吓大的,但她也不必忧心蒋爷的大腿她还抱得住多久,总之有石爷兜底呢,落魄时尽管来敲我房门,那句洋文怎么讲,You are welcome。”

    阿明既悔且怒,又要维持好谦顺的面具,讪讪地掏出手帕揩汗,嗫喏着应他是是是,石爷大气,还是挣扎着强行替林婧辩解了一句,从前阿劲说石爷最义气我还不信,今日真是画蛇添足,是我小人之心了。也不知道石卓峰听不听得进去。

    半夜下了戏,卸完妆,林婧望着镜中素净的自己发呆,好一会儿才发现墙角阴影里还叠着一个一言不发的人影,转身把块桔皮丢过去,骂道:“你阿姐我今日足够丧气了,少在那边给我摆死人脸。”边说边反复地起落两只前脚掌放松腓肠肌,那股强烈的酸胀感也不过稍得缓解。

    阿明沉重的眼神在半空里坠出道抛物线,说不上那语气算是幽怨还是关心:“怎么样,还顶不顶得住?”

    镜子里映着林婧过分夸张的表情:“有什么顶不住的?”

    他想,顶不住也要顶,顶得住那就最好。又说:“Sam哥心里也有火,堂堂大导,好端端的一部片搞出这么多花头。”后面理应还要接些什么的,话音却突兀地断掉了。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又把CALL机打开,机械地翻看呼叫记录,直翻到最前面还没被挤掉的第一条讯息,“红姐急CALL速速回电”,记得也是那天华宇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声称如果再做不出点成绩来,就要派他去给新签约的模特当助理跟班。

    这一局,show hand的又何止林婧一个?

    她说她还能顶。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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