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我此言,夏侯宣和田鸿冥表情无甚变化。

    田指挥使的表情当然没有变化,因为他正抓住太子与我谈话的机会,靠在破败的牢笼上酣睡。

    大哥淡笑:“监视还未洗脱嫌疑的人,是天蛾卫的职责。监视与被监视,都属无奈,相互体谅罢!七弟切莫任性。”

    这语气平和的训斥,在我看来颇为受用。

    所以我闭上了嘴,和本来就闭着嘴的二哥一齐上了轿,独留卢长史在狱中休憩。

    出大理寺前,大哥忽然变得面色忧虑,朝我耳语道:“今日为兄心跳得厉害,似是有不祥之兆,七弟和二弟同坐,还请务必当心!”

    我本就知道,二哥对兄弟痛下杀手,必有仇家虎视眈眈,大哥此话一出,当即会意。

    我低声道:“大哥放心!我理会得。”可心里暗暗盘算:大哥仁厚,可本王非也!若是真有刺客能杀二哥,本王恐怕爱莫能助!

    自古以右为尊,所以我坐在二哥左侧,不时朝轿外张望。

    二哥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还未南行多久,便听夏侯宣一声“有刺客”,轿子骤然落地!

    我抄起轿中的两枚盾牌挡在左右两窗之上,只听一阵叮当乱响,盾牌中心均是各种独门暗器。

    而打在轿身上的暗器,也险些穿破桑木夹层中的精钢铁网。

    暗器全是冲着二哥去的,京城中竟同时出现如此多的暗器高手。

    紧接着是几声凄厉的惨叫,八名抬轿力士应声倒地。

    过了片刻,只听一个嘹亮的声音吼道:“保护王爷!”

    拼杀声四起,二哥流怜却闭眼静坐,波澜不惊。

    不过一会儿,轿外恢复了安静。

    我丢下盾牌,掀开窗帘一看,夏侯宣、田鸿冥率领的天蛾卫正在处理满地的尸体。

    喔,田指挥使倒还会忙里偷闲。他见隐患已除,便立着身子,耷拉着脑袋,原地酣睡起来。

    尸体中除了抬轿的力士外,还有一些巡逻官兵,却不见刺客所在。

    倒是有一队商人打扮的壮汉,刚刚收起血淋淋的刀刃,领头的正在太子轿前接受夏侯宣的盘问。

    前后两轿相隔不远,能清楚听到那队假商人的头子说道:“夏指挥使,我们乃蛟呼王府军士,为防刺客行刺王爷,在此蹲守已久!”

    我恍然大悟:倒下的那些巡逻官兵,便是由刺客假扮!

    我不禁暗暗赞道:蛟呼王府果然高手如云,一番激战,竟无人折损。

    夏侯宣的身影霎时间出现在窗外,掀开残破的窗帘,向轿内问道:“二皇子,那军官所言是真?”

    二哥“嗯”地应了一声,不再答话。

    天蛾卫不再阻拦蛟呼王府的军士,那领头的到窗前作揖道:“臣罪该万死,来晚一步,王爷没受惊吧!”

    这领头军士话音未落,夏侯宣骤然闪至轿前,双手一招“落雨溅花”,将他作揖的双手向上荡开半寸。

    就是这半寸之差,使得那领头军士袖中射出之物,刚好先后从二哥和我耳侧飞过,轻轻钉在我脑后的木板上。

    二哥一惊之下,出手竟毫不含糊,右掌快如闪电,连发两招“傲龙掘地”,重重击在那领头军士双肩之上。

    那厮登时双臂碎如稀泥,血如泉涌,一时间竟未感到剧痛,只是喘息。

    练武,有时候和做人一样。

    武功高低,并不总在威力大小,而在内外功精巧纯熟,收放自如。

    内行看门道。二哥只废了他的双手,力道却未波及周身,这是技艺何等精巧才能做到!

    若是换作我来发那两掌,那叛徒恐怕整个人都变成肉泥了。

    二哥仅凭这一手,便足以冠绝天下。

    所以那领头军士不会死,二哥要留着他,以便审出幕后主使。

    在场的众人都已意识到,扮作巡逻官兵的高手,并非真正的刺客。

    他们不过是用自己的性命,替潜伏在蛟呼王府的内应打掩护而已。

    夏侯宣忙唤属下缉拿重犯,并替犯人紧急止血。

    但犯人已经死了。自断经脉而死。

    他宛若稀泥的手上滑下一枚木质手镯,上有小弩,拨动机括便能发射暗器。

    田鸿冥已不知何时转醒,很快将密信写好,用信鸽传入皇城之中。

    蛟呼王府众军士脸色十分难看,他们从未料想,同为王府死士的上司竟会突然背叛。

    神夜流怜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称得上是表情的东西。

    我淡淡一笑,一边找寻身后的暗器,一边讥讽道:“二哥真是好人多福,竟得不死!”

    他闭上眼,淡淡应道:“让七弟失望了。”

    我又笑道:“被府中亲信背叛,二哥滋味如何啊?”

    他依然面无表情,应道:“痛心不已。”

    此时,我借着窗外的光,找到了那根隐匿在暗中,此时却闪闪发亮的黑色纤针。

    刚要伸手去拔,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便阻住了我。

    是二哥的手。

    我登时惊觉——暗器上多喂毒,徒手去拿,易有不测!

    我轻道一声“多谢二哥”,便拿出一块方巾,双指隔着方巾将黑针拔了下来。

    这黑针细如蚕丝,隐隐透光,透光色似黄似绿,并不属金银铜铁之类。

    我端详片刻,不料被捏在两指间的针尾遇热即化,化出的绿汁浸透半层薄巾,渐渐褪为无色。

    二哥剑眉一皱,忽然开口道:“此针由独门剧毒炼制,坚硬无比,但遇热即化,且融化后,无法在活物体内长存。此乃证物之一,还请七弟妥善保管。”

    我心中一凛:“证物?莫非......莫非五哥和众宾客皆是死于此物!”于是小心将针头包在方巾一角,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缠在香囊旁。

    不过一会儿,又来了一批天蛾卫,以及八名硕大威猛的抬轿力士。

    道路空旷,片刻便没了尸体,也没了血迹,宛若无事发生过。

    行程将尽,坐在右位的二哥突然开口道:“三弟已到洛河了吧。”

    洛河是出征西南必经之地。

    我骤然想起卢熹微昨日之言——

    「二皇子和三皇子定为统战权争得头破血流吧?」

    父皇为了平息二哥和三哥的争端,将收复边陲的重任交给了我。

    我却和二哥同为疑犯,下坐诏狱。

    而大哥贵为太子,辅佐政事,不涉战事。

    此时能率军出征的,当然只有三哥神夜余真了。

    一想到此,我便醒了。醒了不说,还倒吸一口凉气。

    这口凉气,使得我半日以来对二哥的怀疑和憎恶,顷刻间烟消云散。

    清醒并不能使人愉快。

    虽生在薄情的帝王之家,但我向来不以最深的恶意去推测家人,尤其是最为亲近的兄长。

    但忽如其来的惊骇,没有留给我以善意去揣度他人的余地。

    有时候,糊涂是快乐的。但糊涂的人,终有一天也会陷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明白有明白的好处。

    正当心头浪潮汹涌之时,忽听二哥道:“七弟,多谢了。”

    我诧异道:“谢什么?”

    他淡淡一笑:“七弟若当真认定寡人是凶手,下手便不会容情。”

    我只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不会容情又怎样?

    我杀不了他。并非不想,而是真的打不过。

    琼楼玉宇,在视线中流动更替。

    我忽然道:“皇城真小。”

    二哥淡淡应道:“皇城虽小,却能住人。人比之皇城如何?”

    我答道:“无皇城大。”

    他又问道:“天下虽大,人心如何?”

    我答道:“宽则大于天下,窄则小于蝼蚁。若心系天下,则宽如天地;若心系蝇利,则窄如蝼蚁。”

    二哥叹了口气,道:“非也。”

    我吃了一惊。

    他道:“若从商,则该计较蝇利;若从政,则该心系天下;若从军,则该专注沙场;若从匪,则该劫恶济贫。

    天下之大,人的品类繁多。天下之人各司其职,则歌舞升平。”

    我问道:“若都心系天下呢?”

    他道:“从商者心系天下,则友遍天下,福缘不断;从军者心系天下,可成一代仁将,名垂千史;从匪者心系天下,则天下无匪。

    天下之大,人的品类繁多。天下之人皆心系天下,则英才遍地。”

    二哥本是寡言少语的实干之人,说起皇城天下,话便多了起来。多到开始问我和皇城天下无关的私事。

    他问道:“素闻七弟淡泊权势,一心想做闲云野鹤,云游天下、隐居仙境。但久久被困京城,这是为何?”

    我苦笑道:“父皇留我在京的意愿强烈。”

    他道:“和父皇无关。”

    我沉默片刻,道:“云游天下、隐居仙境之人,不是入世碰壁,便是了无牵挂。为弟既未对王朝彻底失望,又谈不上了无牵挂,怎能安心离京?”

    二哥沉默片刻,道:“往后,七弟可常来蛟呼王府闲坐。”

    我吃了一惊。

    他明知我和太子亲近。

    我蹙眉拒绝道:“蛟呼王府并非闲坐之地,还请二哥放我做闲云野鹤。”

    见他不言,我又道:“二哥闲暇之时,若有意畅谈天下之事,来马球场或夜宴楼便是。二哥若想要为弟的命,随时来蚺鳞王府拿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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