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知，一个年轻的女子，要经历超出同龄之人多少倍的苦难，又经历了多少同等的释然，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所以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竟不敢用同等的傲慢回应她，只得放下亲王的架子，怯生生地问道：“敢问贵店做什么买卖？”
她冷淡地回答道：“命运。”
这家名为“时间信徒”的店里，容纳着一座宝库。
我不知道如此庞大的空间，是如何塞进城墙之中的。
世间能想到的所有物件，有用、无用，尽皆陈列在宏伟的框架上，框架大小因陈列之物不同而略有差异。
寒霜美人把头转向了柜台处：“掌柜的，有客人。”
“恭迎王爷大驾！”一个活泼热情的甜美女声，霎时间冲破了阴冷压抑的气氛。
带着纯真笑容的女子，刹那间便从柜台后闪至本王面前。
木质的地面丝毫没有响动。
我骤然受惊，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撞在卢熹微的身上，两人一齐向后倒去。
“七王爷！”那个被称作掌柜的女子不禁惊呼道。
冰霜美人悄然近身，纤弱的手臂两下轻挥，便同时将我和卢熹微拉了起来。
其动作之快，即便是轻功和眼力过人的卢长史，也完全无法看清。
掌柜的长舒一气，用一对白皙温润的手，狼狈打理着额前的齐发。
我不禁打量一眼，见她发形如菇，面如稚童，靥如夏花，甚是可爱，只是甚难猜出芳龄。
她眼前戴着两枚用红铁丝固定的水晶薄片，铁丝两臂挂耳，中部架在鼻梁上，不知有何作用。
掌柜的衣着更是叫人惊叹——她外着一件浩渺穹宇众星袍，宛若剪下日月星空披于身上。
本朝织染行业，人才济济，工艺精湛，但无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女掌柜连连作揖道歉，倒让本王有些难以担待。
待我和卢熹微回礼，她便转身走向长桌般的柜台，招呼我和卢熹微坐于柜台前的座椅上。
她挥手时带起的气流，让全身湿透的我和卢熹微，霎时间通体干爽，毫无雨迹。
此店绝非凡人所开！
但我丝毫未从掌柜和伙计的身上，闻到半点非人的味道。
还未等我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卢熹微早已气定神闲地坐到了长椅上。
他总是如此。
待我坐下，掌柜的从悬壁架上取出一物件，置于柜台上，示意让我拿起它。
那是一尊金盒。
金盒正面呈八边形，掌心大小，厚约两指，遍体有奇怪纹饰。
盒顶的中心嵌一块漆蓝宝珠，炫烂星云在宝珠之中缓缓旋转。
我轻易地将其拿起，就如轻易拾起一片雀羽。
手握此物，就如同把浩瀚宇宙的一角握于手心。
忽然，我掌心一痛，似是一道闪电从掌心霹进。我才吃痛松手，下落的金盒便已被掌柜收回架上。
我流汗喘息，问道：“这究竟是何物？”
她眯着眼，甜笑道：“此物寄宿着神代遗留的毁天灭地之力，若王爷能得其冰山一角，便足以绝凡入圣。”
神代？大概是指某个史书未载、神魔乱舞的时期吧。
店里的某处，传来某件物事的铿锵躁动声。
掌柜十分客气地向冰霜美人招呼道：“玉村，有劳你了！”
玉村？大概是她的名。
若姓氏为复姓的话，算是个好名。
冰霜美人一声不坑地向左侧的宽道走了进去，我看清了她绣于衣背的诡异之花——
八条吐信银蛇鳞光闪烁，寒气逼人。八蛇首尾两两相交，连成四瓣花模样。
我心下暗道：此店伙计甚是傲慢，掌柜反而客气，倒真是奇了！
女掌柜并不娴熟地沏了一壶茶，倒入两碗，色如蜂蜜，香弥屋舍。
卢长史含蓄而饮，朗声而赞：“好茶！好茶！”
一壶茶尽，那冰霜美人单手呈一方碟，碟上有一口从中间断开的不知名的刀。
此刀形似天照国盛产的武士刀，但曲度很小，刀镡和刀头为银色，雕有衔尾蛇纹。
刀柄上缠着黑色的柄绳，银色的刀镞雕有圆环，环内浮出一个似“八”非“八”的字样，刃面上则没有血槽和纹案装饰。
这便是方才铿锵颤动之物。
冰霜美人用着不情不愿的口气，冷冷道：“此刀名为‘八薙’，还请王爷好生保养。”仿佛我要拿走她心爱的宝贝一般。
我道：“这是一口断刀。”
她应道：“不错。”
我又道：“这是一口不错的断刀。”
她又应道：“此刀绝世罕有。”
我顿时感到自己被消遣了，但也无可奈何，尴尬间，不禁伸手握住了刀柄。
这“八薙”刀身沉重至极，自命神力不凡的我，竟连这后半段也提不起分毫！
我随即脱口道：“你们是神仙？”
女掌柜背着手，淡笑着摇摇头：“非也！”
“你们是妖怪？”
“非也！”
“难不成是凡人？”
“正是！”
我看着冰霜美人呈着方碟的左手，奇道：“若是凡人，那凡间女子能单手托起的东西，本王怎能竭尽全力也拿不动！而且，凡间女子见了卢长史的容貌，怎能毫无反应！”
掌柜推了推戴在眼前的框架，瞄了卢熹微一眼，突然吃了一惊，故意面露痴态道：“好俊的美男子！”
冰霜美人则是冷笑一声。
还未等她出言讥讽，刀身两段又在方碟中颤抖起来，发出铿锵之声。
掌柜的甜甜一笑，指着方碟道：“七王爷拿不动刀，还拿不动碟么？”
话音未落，冰霜美人已将方碟递了过来，我只得硬接。
很轻，轻如鸿毛。
冰霜美人提醒道：“本店经营之货，一旦买下，便无法退换。”
我问道：“如何买下？”
她道：“携此物踏出本店，便算买下。”
我又问道：“代价是甚么？”
她无神的双瞳中竟透出一道诡异之光：“死亡。”
我大惊：“死亡也可作为代价？”
还未等她回答，卢熹微的双颊已渗出惊惧之汗：“王爷，此刀不是凡间之物，代价也未必是我等凡人能够承受，还请三思！”
我心中一凛。
正踌躇间，掌柜忽然道：“兄长曾经说过：‘人脚下的路，无论走与不走，最后都一定会后悔；无论回不回头，都一定会留下遗憾。’
本店售卖的命运，客官买与不买，都会有与之对应的代价，王爷只需要在两个等价的结局之间做出选择便是。”
卢熹微背着手，独自走进门外的雨中，留我自行决断。
而我也早已做出了决断。
当我端着方碟踏出店门，回眸一望时，那嵌入城墙的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熹微和我并肩走在雨中，面色凝重。
皆说西施颦蹙动人，当朝第一美男子也不遑多让。
我当然知道他为何忧虑。
因为在京城，他也只有我一个朋友而已。
更衣用膳过后，窗外乌云渐淡。秋雨难得，蚺鳞王府中飘散着轻寒的水气。
今日无法再打波罗球了，一是因为雨，二是因为人。
往后的波罗球场，也不会再有人了。
于是，我将昨日西市外行刺之事详告卢熹微后，便回房安睡，睡得很沉。
梦中是童年时，揪着四哥的胡子和五哥说笑，被大哥柔言训斥的场景。
可人终究会从梦中醒来，面对阴阳相隔，面对物是人非。
甚至，你在梦中便能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我醒了。醒来时分，恰好入夜。
家臣和奴仆们倒是了解本王，并没有在晚膳时把我唤醒。
即使唤醒也无妨，不过今晚的夜宴楼虽灯火通明，歌舞声依旧，里面却没有人。
大哥身为太子，安住东宫，不便随意走动。
二哥自命不凡，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不喜红灯绿酒。
三哥出征边陲，此时应在路途扎营，筹划军事。
六哥身中四刀，在太医院疗养，难以擅自出入。
而我，今夜有别的事。
我袖乘寒风，一步跃上屋顶，负手而望，那重云叠雾后的圆月万分皎洁。
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神游霜檐过，误入广寒门。念至盈溢处，徒做不语人。”
那是孙卿先生的《念遏声》，据说是他离乡考中进士前，在深秋月夜之下，种种思绪过往盈溢心间，难以言表时随性所作。
这四句闲散之诗，虽是任性而写，并无确切指代之意，却意外地在身处异乡的文人间流传甚广。
我望着月，浅浅笑道：“夏指挥使好兴致。”
夏侯宣双腿交叠，盘坐在屋脊之上，动作好不潇洒流利。
我笑道：“雨水未干，夏指挥使怎就坐下了？”
他脸上一惊，忙起身摸探，衣角臀腿果然沾了些水渍。
我捧腹大笑起来。
夏侯宣“啧”了一声，便即正色道：“王爷登顶观天，所为何事？”
我反倒坐了下去，悠然道：“寡人想查清两件事。”
他诧异道：“两件事？”
我道：“两件能让寡人掉脑袋的事。”
夏侯宣沉默片刻，低声应道：“王爷不妨明示。”
所以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竟不敢用同等的傲慢回应她，只得放下亲王的架子，怯生生地问道：“敢问贵店做什么买卖？”
她冷淡地回答道：“命运。”
这家名为“时间信徒”的店里，容纳着一座宝库。
我不知道如此庞大的空间，是如何塞进城墙之中的。
世间能想到的所有物件，有用、无用，尽皆陈列在宏伟的框架上，框架大小因陈列之物不同而略有差异。
寒霜美人把头转向了柜台处：“掌柜的，有客人。”
“恭迎王爷大驾！”一个活泼热情的甜美女声，霎时间冲破了阴冷压抑的气氛。
带着纯真笑容的女子，刹那间便从柜台后闪至本王面前。
木质的地面丝毫没有响动。
我骤然受惊，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撞在卢熹微的身上，两人一齐向后倒去。
“七王爷！”那个被称作掌柜的女子不禁惊呼道。
冰霜美人悄然近身，纤弱的手臂两下轻挥，便同时将我和卢熹微拉了起来。
其动作之快，即便是轻功和眼力过人的卢长史，也完全无法看清。
掌柜的长舒一气，用一对白皙温润的手，狼狈打理着额前的齐发。
我不禁打量一眼，见她发形如菇，面如稚童，靥如夏花，甚是可爱，只是甚难猜出芳龄。
她眼前戴着两枚用红铁丝固定的水晶薄片，铁丝两臂挂耳，中部架在鼻梁上，不知有何作用。
掌柜的衣着更是叫人惊叹——她外着一件浩渺穹宇众星袍，宛若剪下日月星空披于身上。
本朝织染行业，人才济济，工艺精湛，但无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女掌柜连连作揖道歉，倒让本王有些难以担待。
待我和卢熹微回礼，她便转身走向长桌般的柜台，招呼我和卢熹微坐于柜台前的座椅上。
她挥手时带起的气流，让全身湿透的我和卢熹微，霎时间通体干爽，毫无雨迹。
此店绝非凡人所开！
但我丝毫未从掌柜和伙计的身上，闻到半点非人的味道。
还未等我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卢熹微早已气定神闲地坐到了长椅上。
他总是如此。
待我坐下，掌柜的从悬壁架上取出一物件，置于柜台上，示意让我拿起它。
那是一尊金盒。
金盒正面呈八边形，掌心大小，厚约两指，遍体有奇怪纹饰。
盒顶的中心嵌一块漆蓝宝珠，炫烂星云在宝珠之中缓缓旋转。
我轻易地将其拿起，就如轻易拾起一片雀羽。
手握此物，就如同把浩瀚宇宙的一角握于手心。
忽然，我掌心一痛，似是一道闪电从掌心霹进。我才吃痛松手，下落的金盒便已被掌柜收回架上。
我流汗喘息，问道：“这究竟是何物？”
她眯着眼，甜笑道：“此物寄宿着神代遗留的毁天灭地之力，若王爷能得其冰山一角，便足以绝凡入圣。”
神代？大概是指某个史书未载、神魔乱舞的时期吧。
店里的某处，传来某件物事的铿锵躁动声。
掌柜十分客气地向冰霜美人招呼道：“玉村，有劳你了！”
玉村？大概是她的名。
若姓氏为复姓的话，算是个好名。
冰霜美人一声不坑地向左侧的宽道走了进去，我看清了她绣于衣背的诡异之花——
八条吐信银蛇鳞光闪烁，寒气逼人。八蛇首尾两两相交，连成四瓣花模样。
我心下暗道：此店伙计甚是傲慢，掌柜反而客气，倒真是奇了！
女掌柜并不娴熟地沏了一壶茶，倒入两碗，色如蜂蜜，香弥屋舍。
卢长史含蓄而饮，朗声而赞：“好茶！好茶！”
一壶茶尽，那冰霜美人单手呈一方碟，碟上有一口从中间断开的不知名的刀。
此刀形似天照国盛产的武士刀，但曲度很小，刀镡和刀头为银色，雕有衔尾蛇纹。
刀柄上缠着黑色的柄绳，银色的刀镞雕有圆环，环内浮出一个似“八”非“八”的字样，刃面上则没有血槽和纹案装饰。
这便是方才铿锵颤动之物。
冰霜美人用着不情不愿的口气，冷冷道：“此刀名为‘八薙’，还请王爷好生保养。”仿佛我要拿走她心爱的宝贝一般。
我道：“这是一口断刀。”
她应道：“不错。”
我又道：“这是一口不错的断刀。”
她又应道：“此刀绝世罕有。”
我顿时感到自己被消遣了，但也无可奈何，尴尬间，不禁伸手握住了刀柄。
这“八薙”刀身沉重至极，自命神力不凡的我，竟连这后半段也提不起分毫！
我随即脱口道：“你们是神仙？”
女掌柜背着手，淡笑着摇摇头：“非也！”
“你们是妖怪？”
“非也！”
“难不成是凡人？”
“正是！”
我看着冰霜美人呈着方碟的左手，奇道：“若是凡人，那凡间女子能单手托起的东西，本王怎能竭尽全力也拿不动！而且，凡间女子见了卢长史的容貌，怎能毫无反应！”
掌柜推了推戴在眼前的框架，瞄了卢熹微一眼，突然吃了一惊，故意面露痴态道：“好俊的美男子！”
冰霜美人则是冷笑一声。
还未等她出言讥讽，刀身两段又在方碟中颤抖起来，发出铿锵之声。
掌柜的甜甜一笑，指着方碟道：“七王爷拿不动刀，还拿不动碟么？”
话音未落，冰霜美人已将方碟递了过来，我只得硬接。
很轻，轻如鸿毛。
冰霜美人提醒道：“本店经营之货，一旦买下，便无法退换。”
我问道：“如何买下？”
她道：“携此物踏出本店，便算买下。”
我又问道：“代价是甚么？”
她无神的双瞳中竟透出一道诡异之光：“死亡。”
我大惊：“死亡也可作为代价？”
还未等她回答，卢熹微的双颊已渗出惊惧之汗：“王爷，此刀不是凡间之物，代价也未必是我等凡人能够承受，还请三思！”
我心中一凛。
正踌躇间，掌柜忽然道：“兄长曾经说过：‘人脚下的路，无论走与不走，最后都一定会后悔；无论回不回头，都一定会留下遗憾。’
本店售卖的命运，客官买与不买，都会有与之对应的代价，王爷只需要在两个等价的结局之间做出选择便是。”
卢熹微背着手，独自走进门外的雨中，留我自行决断。
而我也早已做出了决断。
当我端着方碟踏出店门，回眸一望时，那嵌入城墙的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熹微和我并肩走在雨中，面色凝重。
皆说西施颦蹙动人，当朝第一美男子也不遑多让。
我当然知道他为何忧虑。
因为在京城，他也只有我一个朋友而已。
更衣用膳过后，窗外乌云渐淡。秋雨难得，蚺鳞王府中飘散着轻寒的水气。
今日无法再打波罗球了，一是因为雨，二是因为人。
往后的波罗球场，也不会再有人了。
于是，我将昨日西市外行刺之事详告卢熹微后，便回房安睡，睡得很沉。
梦中是童年时，揪着四哥的胡子和五哥说笑，被大哥柔言训斥的场景。
可人终究会从梦中醒来，面对阴阳相隔，面对物是人非。
甚至，你在梦中便能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我醒了。醒来时分，恰好入夜。
家臣和奴仆们倒是了解本王，并没有在晚膳时把我唤醒。
即使唤醒也无妨，不过今晚的夜宴楼虽灯火通明，歌舞声依旧，里面却没有人。
大哥身为太子，安住东宫，不便随意走动。
二哥自命不凡，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不喜红灯绿酒。
三哥出征边陲，此时应在路途扎营，筹划军事。
六哥身中四刀，在太医院疗养，难以擅自出入。
而我，今夜有别的事。
我袖乘寒风，一步跃上屋顶，负手而望，那重云叠雾后的圆月万分皎洁。
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神游霜檐过，误入广寒门。念至盈溢处，徒做不语人。”
那是孙卿先生的《念遏声》，据说是他离乡考中进士前，在深秋月夜之下，种种思绪过往盈溢心间，难以言表时随性所作。
这四句闲散之诗，虽是任性而写，并无确切指代之意，却意外地在身处异乡的文人间流传甚广。
我望着月，浅浅笑道：“夏指挥使好兴致。”
夏侯宣双腿交叠，盘坐在屋脊之上，动作好不潇洒流利。
我笑道：“雨水未干，夏指挥使怎就坐下了？”
他脸上一惊，忙起身摸探，衣角臀腿果然沾了些水渍。
我捧腹大笑起来。
夏侯宣“啧”了一声，便即正色道：“王爷登顶观天，所为何事？”
我反倒坐了下去，悠然道：“寡人想查清两件事。”
他诧异道：“两件事？”
我道：“两件能让寡人掉脑袋的事。”
夏侯宣沉默片刻，低声应道：“王爷不妨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