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庭煜背着程离,看见那门移开了一道缝隙,白朝轻声道:“小心有诈。”

    高庭煜侧头看了看他,道:“我知道。不过已经走到这地步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背上的程离道:“里面有阴气。”但是这道阴气十分奇怪,从未感应过。

    石门静悄悄的开阖着,颇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感觉,溅起灰尘阵阵,青石阴沉古朴,不用摸上去就知道这定是寒冷刺骨。

    程离咳嗽了两声,道:“待会儿你把我放下来罢,我感觉自己好些了。否则我们两个人没办法行动。”她迫使那丹药在自己的体内流转,强行为自己冲开经脉之中的淤气。

    “这有什么?”高庭煜长眉一挑,顺便掂了掂程离,二话不说踏入了石门之后。

    里面空旷寂静,入眼之处全是一片黑暗,空气中似乎带着稀薄的湿雾,吸入口鼻有淡淡的凉意,一阵轰隆巨响,那道门意见合上。

    悬挂于墙壁之上的火丛突然开始燃烧,把整个大殿照射的一如白昼,程离的眸子又沉了几分,她拍拍高庭煜的肩膀,道:“把我放下来吧。”见高庭煜不动,她便自己起身从他背上落了下去。

    这又是一座大殿,墙檐笔走龙蛇,顶部高耸呈圆弧状,雕绘着奇异的蔓纹,火炬用银铸成,泛着淡淡的冷光。一片巨大的池子出现在三人面,扑面而来的水汽让白朝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池中之水自顶部而来,如同瀑布一般垂直流入池底,一道平铺的路只通水池之中的一方云台,水帘之外,有一个白衣女子背对他们朝着铜镜梳妆,她一头青丝铺垂于地,一把骨梳从她的发根处穿过,芊芊十指若玉,但是,铜镜里却照映不出任何东西!

    这里怎么会有水?程离晃了晃神,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

    那女子轻轻侧过头来,声音冷淡而魅惑:“终于有人来了啊?”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对上他们,她自水池那头腾云驾雾一般的轻飘飘飞来,程离眉心一皱:“快躲开,她是墓鬼!”

    鬼,无形而有神者!而墓鬼,便是建墓之后在此地守墓之魂。她看似飘渺,但速度极快,白衣女子率先抓住白朝,拎着他的领子,呵出一口泠泠寒气:“小道士,你猜我像不像个人呀?”

    她指骨看似柔弱却若钢筋铁爪,眼睛是琥珀一样的棕色,像一只灵活的狐,面若桃花,眉似柳叶,低垂的眉眼低头看人时带了三分神性悲悯和几分春色欲望。

    她与那壁画之上的雪山神女一模一样!

    程离刹那之间望向她的身后,发现不远处有好几具骷髅,怪不得自己那么容易就破开了墓门,只因为其中有守墓的大鬼需要食人精魂!

    白朝一张脸瞬间变得青白,他吐出几个字:“雪山……你是雪山神……”他双眼失去焦距,眼皮渐渐耷拉下来,那女鬼见此便松开了手,她漂浮在空气里,脚下是虚幻的云雾,咯咯笑着,一张冷艳的脸却十分失望。

    “我怎么会是雪山神女呢?无趣至极的人吶……”她一转过身,程离便已经刺中她的胸口处,但是乘黄之剑只破开了云雾,竟然半点未曾伤害她,白衣女子掩面笑着:“哎呀,被刺中了……”

    她幻化成实体,赤足点地,一道血突然就从那伤口之中涌了出来,她歪歪脑袋,抓住剑直往前走,任凭乘黄捅穿她的身躯!她的鼻尖几乎就要挨着程离的面庞,她缓缓道:

    “等你死了,我就变作你的皮囊。猜猜我是谁?”程离方才本就阳气不稳,那女鬼呵出的阴气就在她的口鼻环绕,她奋力摇摇头,但是一切却越来越模糊……

    高庭煜抽出玄烛拨开那女鬼,挡在程离前面,他一只手扶着程离的背,看见有森森冷汗从她的额角划过,而她眼神晦暗不明,眉心皱着,神色昏沉。

    “程离,你怎么样?”

    她摇摇头道:“晕…”

    那女鬼飘到高庭煜的身侧,嗅嗅他的气息:“啊,你也不是人,那你也睡吧,睡着了,死就不那么痛苦了……”

    她捧着高庭煜的脸,又吐了一口阴气。

    ……

    寒冬,谷内大雪纷飞,北风呜咽。

    天还不曾破晓,几点残星远挂苍穹,薄暮冥冥。偶尔听几句沧远的渡鸦声喊,凄切而哀鸣,它们在山谷边缘盘旋,已然已经盯住了这一行队伍。枯树被飓风刮倒,剩下枯燥的枝桠直指天空。

    高庭煜抬手,一双满是伤痕的手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心下没了底,他刚刚还在墓中,但是现如今却变换了场景,这里明明是飞云谷!他身穿的不是紫衣,而是战袍!

    北风呼啸,卷起茅草,携着纷纷扬扬的碎雪往人脸上拍着,士兵的甲胄早已经被血水磨洗的干净,高庭煜右手紧紧地握住剑,血汩汩地从被染红的绢布之中流出,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盛大的梅花。

    残兵,风雪,寒冬……

    “父皇……”高庭煜抬起头,一个身穿黄色华服的男子坐于马背之上。骏马嘶鸣一声,铁蹄险些落在高庭煜肩臂,

    “我儿,靖朝气数已尽。”男子乘马高高在上,他收紧缰绳,一剑出鞘,寒光一闪,直指高庭煜。

    怎么会?他明明打了胜仗!

    “父皇……你在说什么?”

    高庭煜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只听哐当一声,他手中的血顺着剑身痕纹而流,玄烛结结实实地立在雪地之中,他跪在马前,垂着头:“儿臣不明白!”

    不,不,他并不想说这句话,但是这里一切都蹊跷古怪,他像是提线木偶似的,走入了回忆编写的一幕戏之中!

    他要问,你为什么杀我?

    “父皇为何如今又要将我赶尽杀绝!”戏中人是他又不是他,“他”猛地抬头,一滴热泪从面庞划过,眉梢带血。

    “我不服!”高庭煜嘶吼一句,干涸的嗓子喊出的声音如同裂帛,“昔年,父皇说要亲自为我加冠,但如今却是来取我性命……”

    “儿臣十二岁入军,十五岁统领寒衣骑镇守远凉城,十八岁……十八岁封为骠骑将军,以八百骑兵斩杀折兰王,远凉城离都城甚远,边疆苦寒,儿臣不敢懈怠,未授皇诏不敢回京。”

    “凭什么杀我?”对,凭什么杀我!他要问这句话!凭什么杀我?这一切都并非真的?亦或是幻梦?程离呢?难道他只是做了一个梦?到底谁才是真的?他心脏抽疼,背后中箭,痛楚告诉他活在此刻,难道他现在还没有变成死人?

    “你还记得第一次杀人时的感受么?”

    高庭翊瞳孔微缩,他弯着腰狠狠地咳出了一摊血迹,他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他年仅十三,刚入军不满一年。那人是北方异族,本该生的勇猛健壮,但却十分矮小,他驾着铁骑持着长枪,红缨翻飞,一箭刺去。那人死之时,眼中还带着懵懂,他突然想到了很多,但是战场上却由不得人发愣。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夜里,他躺在帷帐之中久久不得入眠,那一双乌黑的眼睛在他脑子盘旋,他一闭眼就能看见。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人的生平,原来他家中也曾有老母,幼孩,但是时逢大雪,牧草紧缺,只得随军南下抢食。

    “你觉得,你和他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那人声音比雪更冷。

    鹰鹫长鸣,空谷传响,寒风鞭挞在人身上。

    高庭翊歪着头静静地匍匐在雪地之上,鲜血从脖颈处流出,他微睁着双眼凝视着远方将从山谷升起的一轮日想:

    “我到底,与他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

    高庭煜从梦中挣扎着起来,他四肢酸软,心跳加速,刚刚那个梦似乎还在眼前,他梦见自己被杀了,而执剑人真是他的父皇。

    守夜宫女拖着步子急忙赶来,将他扶起来:“太子殿下,夜长梦多,您可安好?”

    这宫女眉眼低垂,身穿淡蓝色掌事常服,她提着一盏宫灯,幽幽照亮了整座寝宫,不远处一座火烛银树静悄悄地燃着,薰香阵阵安神,朱漆大柱上雕着翻飞的苍龙,一抬头,黄色的帷幔正落在眼前。

    “你刚刚叫我什么?”不对,不对,他怎么来到这里了,这是洛京皇城!他十二岁入军后便再未曾入宫,他怎么能叫太子呢?太子是他的二哥,高平啊。

    宫女俯身嗫嚅重复道:“太子……太子殿下?”

    “我二哥,高平呢?”二哥高平与他最为交好,从前父王在世之时便说好了,高平是太子,高戌便是他左膀右臂,镇守家国。

    “恕奴婢愚钝,奴婢不知您的意思!”宫女跪拜在地,“您才是大靖的太子殿下!奴婢不识高平!”

    淡黄的烛影为他蒙上了一层虚妄的光晕,高戌从榻上下去,一推阁门,入夜后的寒气便直冲他的身躯,五脏六腑似乎都遍布霜气,一株巨大玉兰花树盛放在苍穹之下,零落的晚风带来残存的芳香。

    侍女为他披上外衣,高戌环绕四周,这分明是他从前与母妃在的玉屏殿!红墙绿瓦,檐牙高啄,他母妃最爱值花,玉屏殿前种满了花草,那一株白玉兰,是从前母妃带他亲手种下。他十二岁入军营,自被封王后便再未回宫,而这一切都熟悉的足够让他心颤。

    他独自一人顺着碎石路小径走,每一步都如此熟悉,他绕到主楼,从前母妃就是在此为他绣衣,尽管宫中绣娘众多,但是她坚持亲力亲为。

    站在门口的阉人提着灯,缓缓打着哈切,在看清来人后便下了一跳:“拜见太子殿下!”

    高庭煜并不理会,他急迫地冲向厢房,一推开门里面却是空荡荡:“阿娘,庭煜回来了。”

    只有回声传来!

    寂静的厢房之中并未曾有人,连一盏灯也未曾点起,檀木案牍还泛着凉意,光透过层层窗格照耀他的脸,他几乎要淹没在阴影里,他明明还不曾死,为何娘亲不见了!玉屏殿分明就是她的住所啊!

    阉人急匆匆地奔过来,他急切着问:“母妃呢!母妃呢!”为什么不见了!

    阉人不敢抬头,跪在他身侧,颤巍巍说道:“太子殿下息怒!皇后娘娘早已入主长春宫,不在此处。”

    长春宫,皇后娘娘!?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是太子,而他的母亲必然是皇后,怎会如此?难道在边城度过的漫长岁月只是幻梦一场么?一切竟然还没有离他而去?他不必入军,因为此刻他是太子!

    他提着宫灯穿梭在冷风之中,薄雾在深宫里升起,巨大的花束被寒露残打,晓星挂月,夜幕被高墙切割成四方天空,他回头一看,发觉自己原来已经走了这般远。

    高庭煜流下泪来,叩响长春宫门,一声又一声,惹来侍女,他只说要见母亲。侍女面露难色道:“娘娘现下早已歇息,还请殿下明日再来拜访。”一边说着,头又垂了几分。

    西风残月,盼故人不改。

    他不听,走入宫中,引路的侍女为他点起一盏灯火,幽幽照映着花树,母亲从前告诉他,许多花果都能拿来入酒,如今,她的的确确在庭院前种上了许多花果。

    吱呀一声,高戌轻轻推开门,一位女子正背对着他躺在榻上,露出后脑不曾将他瞧见,若是仔细看,能看见中间藏着的花白鬓发。

    高戌低低唤了一句:“母亲……”他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人睡得熟,不曾听见他这句话,一张侧脸比他记忆中的人老了些许,眼角已经多了几条细纹。

    他伸出手捞过她的手,感受到那人的体温,却不小心将那人惊醒。

    她揉揉眼睛,立起身子:“是煜儿呀……怎么还哭了。”他的泪滴在她手背,带着房外的寒气。

    “母亲,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再也瞧不见你了……”他将头埋在她颈侧,皇后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安慰他:“你这孩子,梦都是反的,不还是好好的吗?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似的。”

    母亲的声音依然如记忆中的一般未曾改变。

    “要不要喝一碗桂花圆子汤?我叫璧月去膳房煮一碗来,滁州的桂花,是父亲托人送进宫中的……”

    “要。”

    “八月十五都未曾回家赏过一次月。想来我当了皇后,竟然也有做不到的事。”她轻轻笑笑,言语中有些寂寥,“不过幸好还有你,陪着煜儿,我就什么都不去想了。”

    “煜儿,以后带你回江南看看,你还未曾见过……”

    听闻那里四季温暖,水湖氤氲,春来有十里绿水,白墙灰瓦,撑船的小鱼娘挎着脆生生的菱角叫卖。

    若等秋至,食一碗桂花圆子,等再过三月冬至日,寻一艘画舫小舟,倚在岸边,听寒山寺钟鸣夜雪。

    冥冥之中有风来,散开玉案上以簪花小楷写下的四句诗来——

    白发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

    乌啼月落寒山寺,依枕尝听半夜钟。

    他忽得看见那几句,不知道在回应着谁,只痴痴道:

    “好,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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