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宣吸了一口凉气,再定睛一看,恒真却是淡淡笑着,他微微颔首,低垂着眉眼,一脸慈悲相。

    他推开了门,走进来给程离递了一个果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宣儿,没事吧。”

    程宣摇摇头,她如今十四岁,只在父亲的胸口处,虽然正到了人嫌狗厌的年纪,但是做事却比同龄人稳当,一个怕字也没讲。

    “施主,日暮已至,我应当去敲钟了。”屋外飞过一群乌鸦,顺着暮色朝天边的那一轮残阳飞去,恒真站在檐下,夕阳拉长他的影子,白色的僧袍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他朝着那一座古塔走去,瘦削的背脊挺立着,倒是显得无限落寞。

    父亲牵过她的手,见恒真走远,提剑将那一座白玉佛像劈碎,零落的玉石散落在地上,泛着冰冷的光。他道:“这佛像摆在每一座厢房里,煞气极重。入夜后可千万别睡,阴气极重,邪祟借得天势,更不好对付。”

    “你且随我来吧,我们还是速战速决,不要绕些什么关子,离满月越是近,这些邪祟便更不好对付。”他还要赶回去过中秋呢!

    剑修便是如此,总想着速战速决。

    几位风信跟随在他的背后面面相觑,他们饶是剑法修炼的再好,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个。负责记载俗世传闻的风信刚刚还在记载这明玄寺的建筑格局,五行风水,历史渊源,后一刻就听见庄主相公要将这寺翻得个底朝天。

    入夜,灯火重重摇曳,整座寺庙静谧的仿若没有活人,那些僧人似群鸟归林一般不见了踪影,明明是夏日,但是这寺中却十分寒凉,汉白玉在夜色下晕染这淡淡莹光,粼粼池水只能倒影出树木剪影。

    万籁俱静,只有大雄宝殿之中传来阵阵木鱼声响。那处本应该供奉释迦牟尼抑或是其他诸多佛像,但是却只有一座观音像。

    观音三十三种法相,而这一尊提膝而坐,头戴花冠,另一只脚赤足垂落,是三十三相之一的水月观音。菩萨手臂随意的斜置于膝盖之上,不与寻常庄严肃穆的佛像相似。

    她身后是一副炽盛光佛说法图,云雾缭绕,菩萨罗汉环伺左右,璎珞长裙垂落在腕,一派悠然之姿。

    程宣望着这座观音,她站在烛影之中,瞧见那三个规矩摆放的蒲团,鬼使神差一般想要跪在其前…

    “小心,相变了…”有人在前拦住她,程离刹那间想起,那时她明明看见的是一尊立着的洒水观音!

    一道剑气若烈风穿过程宣的身侧,只听一声铮鸣,似长剑破空,大殿前的朱红大柱开始震动起来,那佛龛与塑像一一晃动着,不小心碎裂在地。

    站在她身后的父亲已经拔剑,这便是剑圣的几近通天之力,修为足以令山河震荡…

    程宣和风信退至偏侧,余光中程宣看见父亲翻身而跃,蓝色光辉自剑尖出迸发,极致若银色光点,无数道磅礴剑气从他身中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威压四方。

    他提剑一转,一道光波就要砍上那尊水月观音。观音神像不改,依旧是面容恬淡,玉色的脸泛着柔和点光,帛带绕臂。

    剑已然逼近,风信在一旁舒了一口气:“这边是剑圣的威力么…,杀弦月邪祟,几乎不需要一丝一力。”

    “叮铃铃…叮铃铃…”有一阵轻音传来,铃铛声清脆,程宣的头瞬间仿若天旋地转,一瞬间,巨大的声音压过来,铛子声响清脆而又不受控制的传入她的脑海之中,无数人密密麻麻的声音与欲望在她耳边传来!

    “我要钱,要美人,要八个老婆!”

    “钱,钱,钱,保佑我赚大钱呐!”

    “信女愿意以供奉家财为菩萨塑一座金身,只要菩萨为我…”

    总是欲。

    佛像以金玉塑身,经文加持,本该超脱外物,但总听见人心最深之处的欲。人们争先恐后的在程离耳畔嘶吼,那一道道诵经声越来越大,不受控制一般的让程宣汗流满背,思绪似乎都要被压垮了。

    程宣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只见他持剑飞跃,数千道长虹汇聚一点,观音像周身出现裂纹,拈花手指有碎纹爬于其上,在摇摇烛火之中更显得鬼魅迷离,两行血泪从玉眼之中倾泻出来,菩萨仍然在笑,但是却犹如地狱饿鬼。

    一红一蓝的两道光波碰撞,程宣的鬓角滴汗,她耳畔有钟鼓齐鸣,大罄冲耳,她心底生出来一种无尽的失落感,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掩盖。

    “为什么……”风信抬头望去,那一尊水月观音竟然又变幻了模样,“杀不死……”

    有人在他耳边诵经,一道魅惑的声音顺着丝竹靡靡之音传来——

    “若称吾名,即得解脱。”

    再一抬头,那玉像不知道何时依然变作了恒真的模样,他手结伽罗印,身后圆光升起,几乎要照耀整个黑夜。

    大殿内灯影摇晃,但是唯有他身后圆光冲天,美得雌雄莫辨,佛气与邪气在他周身不断融合消弭,而他眼神凶恶,朱唇微启,法咒源源不断念起,周身结障,黑色的罡印从他身边一圈圈放大,炽热无比,几乎将整座大殿所有的东西都烧尽。

    “怒相观音……”风信呆呆的说,“观音法相三十三变化,若妇人、若青年男子、若耄耋老人……”

    “原来,他就是那尊菩萨……”

    “观世音菩萨……”风信突然呕出一口黑血来,他强撑着爬起来,状若疯癫的跑去拿大殿的蒲团上跪下,一次又一次的弯腰磕头,他的额头一次次撞击着寒凉的石板,却几乎感觉不到痛。

    程宣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但是却被他一把甩开在地,臂膀上火辣辣的疼。

    整座大殿摇摇晃晃,姚少青在他之后结印,一道光波在那风信面前闪烁:“快让开!”

    明明本该是弦月级别的邪祟,但是为何却如此难以对付?!以她父亲的修为,本该一击斩杀!

    其余风信守着大殿之门,左右护法,眼尖的惊呼一声:“有行尸!有行尸来了!”

    “沙沙……”风过树叶拍手,一道道人影从树荫之中走出来,他们无神的挥舞着手臂,低垂着脑袋,伸出的手指却染上了血,指甲漆黑无比。

    一轮明月,在天幕之上悬挂着,周围有淡淡的云雾,月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仿佛又一层淡淡道哀愁。一声怪异的鸟叫传来,一群群活尸夜半上山,竟然将明玄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道道淡蓝色的符文随着燃起,兵分两路,一道环绕白玉菩萨,连成一圈圈法阵,一道冲向殿外,悬空在那些行尸头顶,压抑他们的狂暴之气。

    那跪坐在蒲团中央的风信一下子脊背挺立,面露凶光,他惨兮兮地笑了笑。

    他眼中是火烛虚妄的倒影,瞳孔之中染上邪气,喃喃念到:“观世音……菩萨……”

    大殿摇晃,石木碎裂,一道朱红色的大梁直直塌陷下来,程离大喊一声:“快跑!”

    可那风信依然是痴痴的笑着,他慢慢仰起头,看见一道二人才可环抱的梁木倒塌下来,下一刻,殷殷血流便从他的身体里淌了出来。

    程宣眼睛一酸,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个活人死在自己眼前,明明昨日他还好好的。整座大殿抖动的越发厉害,倒塌的帷幔被火焰攀爬,一切都在混乱之中来不及看清原本模样。她还来不及多想,就被一种熟悉的气息包裹,被人拎着后领拖了出去。

    其余的风信本就站在殿外,也十足顺利的跑了出来。

    程宣趴在地上一阵干咳,那熏人的烟气传到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感觉自己的气道仿若刀割。那一座宝殿已经轰然倒塌,化作废墟,在焦炭之间燃起丛丛烈火,而那尊白玉菩萨像却依然矗立着,显得比寻常之时更高大了,从程宣的角度望去,几乎直逼云霄。

    程宣看见父亲脸颊上带伤,他扶起程宣,轻轻在她耳边道:“宣儿,没事吧?待一会儿你就和风信下山去,我一人对付他们。”

    他眼神之中多了分慎重,明明这本该是他一击必斩落的弦月,却没想到尽然能如此让他耗费精力。

    他低垂眼眸,眼中有无限寂寥,转而又冷冰冰地望向那一尊菩萨,道:“待斩杀了那邪祟,我便带你们回家。”

    那一尊菩萨像静静地立着,它手呈拈花状,立在一株巨大的莲花之上,只是那莲花颜色倏尔变幻,竟成了一朵血色红莲!恒真立在其上,衣袍被风扬起,更显瘦削。

    他轻轻一笑,艳丽无双,雌雄莫辨。他耳后是一圈炙热光环,若佛陀一般耀眼。一株株血色莲花顺着他的脚边蜿蜒而下,似活了的藤蔓一般游走八方,看见活物便绞杀吸附,满月夜华薄纱一般覆盖在整座山中,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若称吾名,即得解脱。”

    这一句话既遥远又像是来自耳边,带着模糊而又虔诚的梵音朗诵,几乎蕴含着无限魔力!

    程宣背脊冰凉,心坠到井底。观音,本为观世音,遇难众生只要诵念名号,便可得其拯救。可如今哪里是解救,明明是送死!

    “若称吾名,”

    “即得解脱。”

    飞鸟离林而去,在苍穹之下留下匆匆剪影,整座明玄寺空旷寂寥,却传来一阵阵急切的敲钟声,金石玉振,一声又一声压抑而紧迫。

    程宣大喊一声:“父亲!”

    只见他结印而起,衣袍翻飞,周身散发着蓝色波光,他身下出现一排凝结的剑影,如鱼入水一般在极速穿梭——万象剑阵!以念为动,寒光自剑影之中迸发出来,他御剑而行,几乎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一阵冰寒之气拂过大地,程宣不由得咬紧牙关,这便是剑修--一剑霜寒十四洲。

    无数蓝剑之影破开虚空,从菩萨像中穿身而过,无数冰花凝结在恒真的面庞之上,他妖异的红瞳似乎在瞬间被冰冻。

    可下一秒,那连成一片的冰却裂开,抖落成碎屑,仿佛没有伤害他分毫。

    恒真轻轻拈花一笑,一朵血色红莲淡淡开放。

    他金色的眸子之中闪着血红而细密的咒文,两小指朝内交叉,结成三股印。

    “咚——”

    一声巨大的钟鸣敲响。

    “咚——”

    血色红莲如蛇一般穿梭,将整座大殿都包围起来,顺着活气攀附至风信小腿之上,再顺着身躯缠绕脖颈,只听轻轻一声,那人的脖子便已然断了。

    程宣提剑一劈,那断掉的红莲又死灰复燃般继续生长,只有断口处溢出点滴猩红的血来。

    “咚——咚——咚——”钟声像是一道又一道的催命符,引着那一群行尸体不断上山,他们嗬嗬地发着古怪的声响。

    程宣的眼中是猩红的一片,朵朵红莲竞相绽放,每一朵都食人血肉,吞人精魂。蒙蒙的血色飘荡在她的眼前,她背脊不由得一阵发麻,只能将剑柄握得火热,不敢松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挥舞着利剑。

    “咚——”“咚——”“咚——”两声急,一声慢,她仿若心脏被握住了一般,瞳孔猛然皱缩,强撑着剑柄立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耳旁有人在隐秘的催促: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快动手......”

    她晃着头喃喃道:“不行、不行……”

    程宣费力睁开眼,她眼中的世界扭曲又相互融合,恒真站在每一朵莲花之上,那些红莲伸出赤色的藤曼若灵活的蛇一般想要攀附而来,她皱着眉头不断挥剑,可是却不能将它们杀死。

    眼睛轻轻一闭,她仿若来到了最温暖的怀抱之中,有人在她的耳边念着梵语佛经,但是她却一点不觉得烦,她只是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

    有人伸出手拂上程离的头顶,好温暖,就像冬天烧暖的被绒一般,她陷在里面,永远不想出来。

    脑海之中刚一升起这个念头,她立马打了一个寒颤,眼睛猛一睁开,恒真那亦正亦邪的面庞就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

    他如同俊美的邪神一般有着耀眼的皮相,但是若有人直视他的眸子,一定会被那一双赤瞳之中爬满的金黑色交缠,如同可怖的虫子一般缠绕在一起的符文所惊骇。

    不,不是这样的!她一转头,不远处的父亲已然躺在了血泊当中!

    呵,恒真轻轻的笑了,吐出一口阴冷的寒气喷在她的颈侧。

    无数藤曼缠绕住她的身躯,程离奋力挣扎,如同堕入无边黑暗那般绝望,一条藤蔓缠上她的脖颈,恒真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带着阵阵魔幻的莲香,在靠近的那一刻,程离奋力弓起身子,用尽全力将剑插入他的胸膛!

    “咚——”

    最后一声钟鸣已断。

    她也似乎听闻到自己的心如同琉璃瓦般碎裂的声音。

    无数纷纷扰扰的过往与破碎的梦境涌入程离的识海之中,她模糊的看见远处的群山只透出一丁点微弱的曦光,明玄寺的剪影杂糅在山丛之中,稀疏渡鸟扑腾越过血海留下几阵鸟鸣。

    她勉强再一次睁眼,只看见乘黄之剑,已然将高庭煜的胸膛贯穿!

    他依旧是那副温和清淡的模样,一双凤目潋滟,只是伸出手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将程离因为挣扎而咬破的唇角处的血细细擦去,轻轻道:“没事了,”

    “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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