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裴侍郎这话是在嘲弄我们这帮老臣古板吗?”一朝臣指着裴珺气得吹胡子瞪眼。

    裴珺端坐在原位,扫了对方一眼,淡淡道:“正是!”

    对方气结,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谢道清,想让她给个说法。

    谢道清对上他的眼神,不闪躲,也不出声,末了还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微歪了下头冲对方一笑,仿佛在说——看我干嘛?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算了,既然你看我了,那我就笑一下吧。

    对方气得就要往后倒。有火无处发,于是窝在一边别着头不说话。

    谢道清坐直身子,不慌不忙道:“诸位臣工都说兵制改不得,那朕倒想听听你们的真实想法,而不是拿着大框架来搪塞朕。”

    意思就是扯个正经理由出来,说为什么不能改。

    “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兵制轻易动不得,这些虚话就不必说了。还有什么前朝旧事、祖宗家法更不必搬出来了,毕竟今昔不同往昔,祖宗也是向着朕的。”她又淡淡补充道。

    此话一出,有些想拿前朝旧事举例的人不得已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想扯番大道理唬人的也暂时闭上了嘴巴。

    姜德年踌躇道:“陛下,并非臣等不想改,确实是这事不同于一般的事,马虎不得。”

    裴珺微笑道:“马虎不得,认真起来不就好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姜德年此刻能将裴珺活剐,他咬着牙讥讽道:“裴侍郎说的容易,你不在兵部,自然不知此事如何要紧,你两句话一说,焉知我们要承担如何大的重任。”

    裴珺淡淡一笑,仿佛窥见了真相一般,自顾自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姜德年一顿,直觉不妙。

    他知道什么了?

    就原来如此!!

    就听裴珺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原来姜尚书不同意改兵制并不是为国朝着想,而是怕担责任。”

    “你血口喷人!”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迎面而来,姜德年吓的直接蹦起来。

    反观裴珺,依旧正襟危坐着,举手投足间还是一派的优雅从容,不理解道:“在下如何胡说?诸位大人都在这里,姜尚书的话并不是只有在下能听到。”

    谢道清脑海自动为这句话做了翻译,意思是,别装蒜,自己说的话自己得认!

    姜德年心头一梗,捂着心口,气若游丝道:“裴侍郎,你一个吏部的人,兵部的事你懂多少?何苦在这和我争?”

    裴珺摇摇头:“此话不对,裴某拿国家俸禄,兵部的事就是国朝的事。有关国朝的事,我自当殚精竭虑。”

    一句话,裴珺就让自己在大义上立住了脚。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姜德年面向谢道清,复一拱手,负气道:“陛下!改兵制这事臣不同意,陛下若是一定要改,那臣就辞官归乡。”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都不是傻子,此刻谁张口那就是得罪两边。

    唯兵部侍郎面上快速闪过一丝喜色,职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下去才能有人上去。

    谢道清听着姜德年话中的自视甚高,也懒得惯着他,笑着点头:“也好。”

    姜德年没有等来他预想中的台阶了,听到这话面色一僵,心中顿时有些慌了,忙又抬起手想补救:“陛下,臣…”

    “是朕的错。”谢道清笑意吟吟地伸出手打断他,温和道:“朕想的不够周全,姜尚书年事渐长,这些年精力也是愈发跟不上。改兵制兹事体大,确实是马虎不得,如此劳苦的事交给爱卿朕也是于心不忍,唯恐你受累。如此,那此事就不劳烦爱卿了。”

    谢道清的话轻轻柔柔的,可她多说一句,姜德年的心就多下沉一分,原本没那么疼的心口也是真的疼起来了。

    他捂着心口,一脸灰白颓废的踉跄坐下来。

    看着大殿中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姜德年才恍然意识到,谢道清这是在杀鸡儆猴,谁叫嚣的厉害谁就是那只鸡,而他很不幸成了那只鸡。

    君臣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转眼就将他这只鸡给宰了。

    悔矣啊!

    谢道清将视线往下首扫了一圈,发现都低着头,脸色一个个都晦暗不明,也不知道心里都在盘算些什么。

    她将视线最后定格在一人身上,率先问道:“周侍郎,你也在兵部多年了,你怎么看?”

    现在场上的风向已经很明了了,虽都心有不满,可谁也不会再和谢道清明面上杠,毕竟谁会和自己身上穿着的官服过不去。

    脱下来容易,再穿上就难了。

    周平是个很会看风向的人,听到问话马上表忠心,叩首在地,带着点谄媚道:“陛下,臣认为兵制该改,我朝兵制沿用多年,内里牵涉颇多,动一动是好事。恰巧此时北卫国君逝去,正是天赐良机,上天保佑!”

    “说的好。”谢道清笑眯眯道。

    “右仆射、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可还有异议吗?”谢道清又问下首坐在前头的三省长官。

    几位在心中哀叹一声,抬起手默契道:“臣无异议。”

    他们这刚见了杀鸡的猴,哪里还敢有异议。

    谢道清相当满意他们的识时务,却也知道这几人和自己并非一条心,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她也不在乎,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何必强求别人和她一条心,这未免也太苛求彼此了。

    她喝下一口茶,眼神扫过他们,笑道:“几位爱卿既无异议,那就太好了。兵制这样的大事,我们是坐在朝堂上的,说到底再了解也是纸上谈兵,朕会从各方召回几位武将从旁协助。诏令就中书令来写,门下侍中审核下发,朕希望明日就能从上京送出去。”

    被点到几位猜到她今日这是早有准备,只能先低头认输,连声道是。

    没多久,一群乌泱泱的人便走了,大多走的时候头顶都顶着低气压,姜德年甚至连路都走不太稳,还要靠平日里和他关系好的同事搀着走出殿中。

    最后他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走出宫门。

    人到中年,上着上着班突然失业了,这换谁谁也接受不了。

    谢道清看着姜德年萧瑟的背影,眼神平静,交待道:“给他找个待遇不变事又少的闲差,就算是给他养老吧。”

    对谢道清来说,只要不犯国法都是小事,政见不合那就让对方手里无权就好。无权就代表无法在政见上对她造成打击,自然也不会有争斗,这也算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当然很多时候无权也不是一定就能避开争斗,但如果可以,她一定会选择这样做,毕竟这是对彼此来说最小的代价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鲜血的人,当然这也不能代表她是个心慈的活菩萨,她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只是单纯厌恶空气中弥漫着血液散发出的铁锈味道。

    仅此而已。

    “好。”

    谢道清又道:“兵部尚书这个位子先空着,等事少些,有了合适的人选再顶上去。”

    “好。”

    谢道清忽扭头,不满道:“你怎么只会说好?没有别的说辞吗?”

    裴珺无奈的看着她,淡淡道:“好的。”

    谢道清:“……”

    行吧,也算变了。

    谢道清从位子上站起来,涉阶而下,走到他身边懒散唤道:“裴珺,跟我出宫吧。”

    裴珺心头一跳,抬起头想要询问她出宫做甚,然后就闻见一股少女沁香,从逼近他到包围他。

    谢道清双手压在他面前的案台上,从上而下看着他,眼眸明亮,问道:“你怎么不回我?”

    现下他们的距离不过一寸,裴珺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细小毛孔,她突然的靠近让他心如擂鼓,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液,只觉口干舌燥,问道:“出去,干嘛?”

    谢道清的一双眼睛认真的注视着他,自然没有错过那些细小的细节,没有回答他,反而似笑非笑道:“裴青知,你耳朵很红。”

    边说她还边向他逼近,看着他连连后仰,她轻笑着小声问:“为什么突然这么红?”

    裴珺看着她明知故问,渐渐稳住心神,浅浅勾唇:“因为陛下,甚美!”

    一句话瞬间扭转局面,谢道清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脸刷一下红成一片。她慌乱地站起身,脚步凌乱的扭头就跑,甚至可以说是吓得落荒而逃。

    她没想到她本意要调戏的这个平时看着就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会反攻,结果就是她调戏不成,最后还反被正经人调戏。

    真是见鬼了!

    阮思茂守在殿外,看谢道清仓惶地跑出殿中,脚步踉踉跄跄的。他刚想往殿内仔细一瞅,就见裴珺缓缓站起身,轻理官袍。一如往昔一般,光风霁月地踏步而来。

    接着走到他身前,神情自然问他:“陛下要出宫去哪里?”

    阮思茂看了眼谢道清风一般的背影,如实道:“去看望严老将军。”

    “宣威将军?”裴珺问。

    “是。”

    裴珺心中已有计较,道:“知道了。”

    ……

    一刻钟后。

    裴珺掀起马车的竹帘,弯腰踏进了谢道清等候多时的车架。

    谢道清出宫为显低调,并没有让人准备多宽阔的车架,可裴珺高大的身躯一进来,让本就不大的内里更显逼仄。

    谢道清一看见他就想起不久前他目光灼灼的说她美的事情,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会让她如此的慌乱。

    难道她是个只能单方面口嗨的人?她不禁问自己。

    怎么对方稍稍给了她些回应,她就要害怕缩回她的龟壳中。

    真是太不争气了。

    反观另一位当事人,坐着她的车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仿佛她才是那个蹭车的一般。

    她别扭的不知该干什么才能显得自己镇定又自然,于是她掀起车窗的竹帘,假装在认真的东张西望,接着装作不在乎的问他:“你怎么上来了?”

    裴珺看她这样,没忍住浅浅一笑,说出的话还带着笑意未散的轻颤,反问道:“不是陛下邀请我和你一起出宫吗?”

    谢道清放下竹帘,也不假装看窗外了,瞥了他一眼,又将脸别到一边,不自然道:“那我也没让你和我坐一辆车。”

    裴珺又笑了,轻嗯一声,柔声道:“是臣不对。”

    谢道清:“……”

    这还让她如何说。

    话都让他说了,她还能说啥。

    ……

    严三思的府邸离宫城稍远,并不像那些高门大户一样府邸都不是建在皇城根,就是盖在繁华街道处。

    到了严府,就听阮思茂轻敲车窗,喊道:“娘子,我们到了。”

    裴珺闻言率先下了车架,谢道清看着他挺拔的后背,忽然觉得对方变了,对她的态度变了,或者说在男女之情上,他对她的态度有所松动了。

    不明显,却足以让她捕捉到。

    他不像原来那么抵触她对他的情感,她却突然又好奇对方的转变从何而来,是她厚脸皮的精神将他瓦解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自己有所改变?

    谢道清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见见扶光,一切转折的开始从他而来,那改变也应该与他有关。

    这样想着她戴上帷帽走下马车,连有人主动地扶了她的手将她带下马车都没太注意到。

    因刚从宫中出来,谢道清身上倒是一个正常女娘的打扮,身穿玉色襦裙,典雅素净;但裴珺则大大不同,他身上还穿着他那身绯红色官服,根本没机会换下来,因此便这样来了。

    严府儿郎大多从军,府中只剩回京颐养天年的严老将军和严老夫人并几位年纪极小的孙辈在府中,平时门前迎来送往也并不多。

    因此仆从见到主动上门的谢道清、裴珺二人是一个都不认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平时一个身处宫城,另一个甚少出门交际。

    不过严府的仆从都不是瞎子,脸虽然都不认识,但裴珺身上明晃晃的官服他们是认得的,于是恭敬上前:“请问二位贵人上门所谓何事?”

    谢道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拜帖,交给他,温声道:“请转告严老将军,就说李首青请见。”

    “贵人稍候。”仆从不敢马虎。

    严府内。

    严三思接过拜帖,犹疑道:“李首青?”

    他认识这个人吗?

    “是,将军。”仆从想了想补充道:“是位女娘,她自称李首青,身旁还有位穿红色官服的大人陪同一起。”

    “哦,我知道了。”严三思点点头,打开拜帖。

    看到一半,突然反应到,什么李首青,分明是谢道清。

    于是他直接放下拜帖,站起身拉着仆从问:“她人呢?”

    仆从下意识指了指身后:“门口…大门口等着呢!”

    “快!快带我去!”严三思着急就要往外走。

    一旁擦鞭子的严老夫人被他这样弄的一头雾水,问他:“你做什么去?这么着急?能不能稳重点?”

    听到自己夫人问话,跨出门槛的严三思闻言又扭头转回来,伏在她耳边轻声解释道:“你坐着就好,宫里的那位突然来了,我去看看去。”

    严老夫人啊了一声,不解道:“这不年不节登门做什么?”突然似想到什么,拉着严三思的衣袖大惊失色道:“不会是边关出战事了吧?”

    严三思闻言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夫人放心,肯定不是,若是有战事她哪里还有空上门来。”

    说完走出门,跟着仆从往大门口去,一路上还不忘碎碎念:“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有事,我这算什么颐养天年?”

    谁家颐养天年事还找上门来的?

    不一会,严三思快步走来,远远望去,等在门口的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谢道清和裴珺,只是他不上朝,不知这二人因何而来。

    他拉住身前的仆从,努力嘴角上扬,问道:“这个笑怎么样,和善吗?”

    仆从抖了抖身子,僵着嘴角点点头:“和善,将军特别和善。”

    不笑说不定更和善点,仆从在心里默默吐槽。

    严三思又和善的点点头:“和善就好,和善就好。”接着向门口迎去。

    谢道清在门口等了没多久,就见笑的十分难看的严三思大步走过来,笑道:“不知贵人前来,有失远迎,不妨入府说话。”

    接着伸出手请谢道清走在自己前头。

    谢道清微微一笑,也有礼地伸出手,笑道:“老将军请。”

    严三思呵呵一笑,知道她必是有事,于是也不互相推让了,和谢道清走在一起,又扭头朝裴珺笑道:“裴侍郎可是有名的拼命三郎,今日事竟不忙?”

    他二人同品级,裴珺微微弯了弯腰算是见礼,温声答道:“特意来看看老将军。”

    严三思哈哈一笑,乐道:“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惭愧。”

    待进了院子,走了一段,严三思才停下脚步冲谢道清躬身行礼,道:“不知陛下会前来,臣有失远迎,惶恐不安。”

    谢道清一把扶起他,笑容可亲,道:“老将军安居府中,是我打扰了才对。”

    “哪里的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里来的打扰一说。”严三思客套道。

    实际上他也觉得她打扰了,但这话能说吗?

    不能说。

章节目录

独坐高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东风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东风雪并收藏独坐高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