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烟柳垂蔓。

    苏堤河畔乌蓬小船停驻,船上点点灯火照亮道旁的青石板路,给食客指明通往雅厨的路。

    雅厨既担着个雅字,自然处处皆是雅致诗意,关越诗也是进得门来才知此处是座私家园林。

    院中一步一景,曲水泠泠,评弹软语掩映在竹林青瓦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味。

    林欣柔挂了电话回来,正见关越诗驻足窗边,侧耳捕捉林中吴侬软语。

    听得喜爱处,那灿然的眼角眉梢全是兴味,映得关越诗艳色的面容更加明媚。

    一曲暂歇,林欣柔走上前问:“喜欢评弹?”

    “我哪听得懂苏城话,”关越诗回到座位,答得坦诚,“不过美都是共通的,听个意境足够了。”

    林欣柔越看关越诗越满意,只是她这儿子实在不争气,也不知将人得罪没有:“小深那边临时出了点事,不过已经在往这边赶了。”

    关越诗早过了初闻消息的错愕,现下只剩返过劲儿来的尴尬。

    这多半是场相亲宴,她倒巴不得陆林深不会出现:“不急的,我小姨最是喜欢评弹,在国外呆那么久也没怎么回来,现在巴不得能多听一会。”

    正说着程筱从洗手间回来,林欣柔忙道:“快别等了,咱们点菜先吃,哪能一桌子人等没谱儿那个。”

    三人已是闲聊了一会,关越诗知道陆林深如今是名肿瘤科医生。

    她为两人添上茶,看她们啜饮几口后突然道:“突然想起来两年前我和小姨一块去赴宴,路上遇见个小型车祸。”

    林欣柔放下茶杯担忧道:“没事吧那?”

    程筱不知道关越诗突然提这个干什么,看着她眼带疑问。

    关越诗笑笑,示意她稍安勿躁:“是一辆大巴失控侧翻了,我们当时只是路过。”

    林欣柔忙道:“还好还好。”

    关越诗摇头:“也不算,我当时还满心想着晚宴呢,我小姨已经下车救人去了。”

    关越诗的话像是将人拖进回忆:“事后我们才知道大巴车翻倒时已经开始漏油了,随时可能爆炸。”

    林欣柔听得一阵后怕,转头对程筱道:“妹妹你这也太冲动了。”

    “我也这么说她,”关越诗点头附和,“后来我还问她她一个前护士,没任何急救工具,冲上去能干什么?我小姨当时跟我说了一句话。”

    关越诗转头看着程筱,等她开口。

    程筱不知关越诗卖什么关子,却还是本能回应,想起当时面皮微微泛红说:“我说前护士也是护士,再说我本能就冲上去了,哪想得了那么多。”

    林欣柔愣住,想了想道:“我虽只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但如果当时我也在,应该也会第一时间站出来。”

    关越诗将菜单递给林欣柔,话锋一转笑道:“坐着三个人俩都是没谱的,一会林深哥来了,我得跟他告状。”

    “这孩子,”林欣柔接过菜单,失笑道,“拐着弯帮人说话。”

    程筱因为陆林深迟到本来还有些生气,此时也被消解大半道:“小深一个医生,最应该有时间观念,这说不准真是遇到‘大巴’了。”

    她怎会回来?

    陆林深在厢房外静立,听关越诗伶牙俐齿,三两句将人逗得开怀。

    五味还未品遍,拐角现出四五个身着旗袍的女孩,端着餐盘袅袅而来。

    陆林深叹息一声,先行推门而进:“实在抱歉,路上出了点事我来晚了。”

    林欣柔松了口气,先发制人道:“你程阿姨和小诗说原谅才算。”

    “我可不想当那没谱的,让小诗告状,”程筱看着面前俊秀非常的青年,哪还有半点不满,“吃顿饭又不是什么大事,哪用得着那么多规矩,快坐吧。”

    陆林深从善如流,再次颔首说了“抱歉”,这才真的落座。

    恰在此时餐食送到,摆盘换碟好不热闹,一时谁也没再开口。

    关越诗隔着长桌人影打量对面的人,从进来到落座,他没给她一个眼神,想来也是不满此次饭局的。

    关越诗有些烦躁,谁还不是被强拉来的一样:“林阿姨,你和我小姨怎么遇到的?下午听小姨说要跟您吃饭,我都吓了一跳,想着才回来几天,这也太有缘分了。”

    “可不是有缘,临时起意想回家属院的老房子看看,去了发现你家门开着,还以为是闹了贼,谁想是你们回来了呢。”

    原来是程筱自己回老房子看过。

    林欣柔说着,拿公筷夹了响油鳝糊放到关越诗盘中,满怀期待看她:“快尝尝,它家的招牌菜。”

    关越诗有些为难,她最怕见蚯蚓黄鳝这些,更不用说吃了。

    可也实在不好推拒,关越诗正准备硬着头皮上筷子,陆林深突然开口:“程阿姨这次回来是打算长住?”

    林欣柔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过去,那天见的匆忙两人没来及聊太多,只续了儿女旧话,然后心照不宣约了这顿饭。

    “这不小诗非得回国定居,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帮她收拾停当再走。”程筱回答道。

    定居……吗?陆林深顿住筷子看关越诗。

    “定居啊,那要忙的事就多了,”林欣柔关切道,“你们好久没回了吧?”

    程筱点头:“从接了小诗出国以后,这还是头次回来。”

    林欣柔看看程筱又看关越诗:“国内这些年变化快的很,我都好些东西不会弄。不然让他们年轻人加个微信,有什么事也不用老麻烦咱们?”

    关越诗夹了一片面饼,刚把黄鳝丝藏好就听到话题引回她这儿。

    她有些不乐意,这人从见了面就没搭理过她,指不定都不记得她是谁。

    关越诗装作不好意思道:“不用麻烦林深哥,他工作肯定忙得很,有什么事我问杜朔就行。”

    杜朔也是家属院医生的孩子,关越诗当年跟杜朔不熟,后来杜朔留学两人在国外碰上,一来二去才成了朋友。

    这样一想跟陆林深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倒是真的不熟。

    “不麻烦,这算什么麻烦,”林欣柔边说边在桌下推陆林深,“小深跟杜朔都在沪市,老在一块熟得很,正好回头你们一块聚聚。

    林欣柔对陆林深使眼色道:“是吧小深?”

    沪市?那可真是不巧,关越诗想她的公司在京市:“不用……”

    “这是我的微信。”关越诗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林深打断。

    陆林深看着她发亮的眼,里边好像装着团火,如此的生动鲜活。

    他将手机推到关越诗面前继续说道:“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关越诗被他看得讪讪,扫了二维码却还嘴硬,小声嘀咕道:“我才不要找你挨骂。”

    陆林深手指微动:“什么?”

    程筱离得近将关越诗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问:“听说当年都是小深给她补课,小深教课严不严厉?”

    陆林深愣住。

    关越诗当年快中考时转学过来,除了语文考得可以,期末成绩可以说一塌糊涂。

    后来母亲应了关父嘱托,让他帮关越诗补课,整整一年,除了高三住校后,他觉得自己也算尽心尽力。

    至于严厉与否,陆林深语带迟疑道:“应是不严厉吧。”

    “那看来是小诗自己不中用,”程筱说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她当时去纽约半年了,有次做梦我还听她念叨你。”

    陆林深手指发颤,想想当年又无奈承认道:“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程筱搁下筷子,学的绘声绘色:“她喊‘陆林深,我单词都快背吐了,什么时候能歇歇?’。”

    林欣柔配合着程筱的话笑起来,打趣两人是对“冤家”。

    关越诗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尴尬解释:“可能那时候出国不久,英语实在不好,后悔在国内的时候不够听话,没跟林深哥好好学习。”

    关越诗实在不想继续聊她的“噩梦”,夹起一个青团转移话题道:“林阿姨,我吃着这儿的青团可比不上你的手艺。”

    林欣柔受宠若惊:“是吗?雅厨的青团可上过苏城名吃榜。”

    关越诗笑眯眯点头,又给程筱夹一个却不理陆林深:“小姨你也尝尝。”

    陆林深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让她看他的眼里都冒着火星,却突然想起她确实吃过他母亲做的青团,不过那些青团什么味道他是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当时他时隔两月从学校回家,刚放下书包母亲就唤他给隔壁送青团。

    他习惯了母亲有什么都往隔壁送一份,倒没说什么,只端了青团往她家走。

    到了她家门口,他正要敲门,就碰到关越诗出来,他于是说明来意递过青团,她伸手来接。

    到了这时还一切正常,只是抬手间关越诗袖子被扯上去,露出胳膊上狰狞深刻的血痕,猝不及防间吓了他一跳。

    想到这儿,陆林深忍不住去看她,这才发现她今天穿的鸦青色衬衫是件高领,领子扣得严实藏住脖颈,袖口也一丝不苟盖到手腕。

    陆林深看关越诗鼻尖冒出细密珠汗,心中微动,看来如今是用不着过敏药了。

    “你想吃?”察觉到陆林深的目光,关越诗夹住最后一个青团警惕发问。

    陆林深看她像头护食的狮子,偏还装模作样大度,失笑摇头道:“不用,你吃。”

    一顿饭就这么到了尾声,几人出了包厢门还在叙话。

    林欣柔又提起刚才,拉着关越诗的手说:“让小深明天带你逛逛,给我们小诗赔罪。补课也没那么个补法,都吓得做梦了。”

    不等关越诗拒绝,林欣柔转头问陆林深:“小深,你明天上不上班?不上的话带小诗逛逛苏城。”

    陆林深下意识想去看关越诗又忍住,歉意道:“明天排了班恐怕没空,什么时候程姨你们来沪市,我带你们逛。”

    程筱欣然应允道:“要的要的,正好沪市有不少老朋友,等过两天我就带小诗去玩。”

    关越诗瞬间瞪大了眼,这俩长辈说什么话都像变着法把人往一块凑,那么糗的事都能说什么“冤家”,实在让人害怕。

    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

    关越诗无语抬头,正看到门上竹匾草书了七个大字——“明月清风见故人”。

    就是不知,故人怎么看今天的相见。

章节目录

狮子捻绣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甯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甯也并收藏狮子捻绣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