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婶急忙转身往里屋走去。

    苟雪站起身来,她走至弓箭挂着的地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杨惠娘伸手沉默地抚过那一张弓,她低低地道:“这张弓,是我爹给我制的。”

    她的目光落在掀起的帘子缝隙间,眉眼间显露出一抹哀伤与愧疚。

    苟雪顺着杨惠娘的视线看过去,缝隙间看到的景象令她心头一惊。

    远远的,她可以看到床榻上倚坐着一名男子,很瘦,皮包骨般得瘦削。这种程度的瘦弱不消多说,就知道对方是重病在身。

    而里屋中也是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从那掀开的帘子处飘荡出来,苦涩得让人头皮发麻。

    杨惠娘一步步走近,苟雪也不由得跟着走了过去,只听得杨惠娘喃喃地道:“爹。”

    这一声‘爹’喊得很轻微,但是语调却是幽然欲泣,落在苟雪的耳中,令她不由得鼻头一酸,她定定地随同杨惠娘站在门口,半晌没有动静。

    屋子里的人似乎安静了下来,杨大婶从里头走了出来,看着站在门口眼眶微红的苟雪,面上神情一顿,她扯出一抹勉强的笑,随后沙哑地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没事的,就是我家那口子病着,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对了,苟......”杨大婶顿了顿,而后便就接着道,“苟雪姑娘,晚饭应当是还没用吧?”

    苟雪见着那帘子遮了下来,而杨惠娘已然走了进去,她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形,便就将视线移了回来,回道:“杨大婶,你喊我小雪就可以了。”

    “我不饿,你不用......”

    “咕——”

    苟雪的话还没说完,肚子的空响声就奏鸣了起来,苟雪的话语顿时一卡,她哈哈一笑,后半句话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饿自然是饿的,这一天翻山越岭的,虽说靠的是‘惠娘’牌马达,但毕竟用的还是她的身体,这体力上自然是有所消耗的。

    寻到小木屋后,也就喝了两口水,什么吃的都没下肚,自然是饿得慌。只是她不想麻烦杨大婶,因此才想着推脱过去,奈何身体的反应很诚实,肚子饿怎么都遮掩不过去。

    杨大婶眉眼间略微一笑,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这般鲜活的姑娘,也或许是苟雪令她想到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女儿,她很是温和地道:“小雪,你等等,大婶现下就去给你煮点吃的。”

    言罢,她就往外走。

    苟雪没来得及拦下,看着杨大婶似乎有了些许精神,她也就停下了客套的说辞。她抿了抿唇,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便就将目光落向了帘子,走至帘子前,她停下脚步,里屋很安静,什么都听不清。

    不知道杨惠娘现下如何了?

    刚刚看着杨惠娘的情绪不大对,苟雪站了一会儿,还是悄然将帘子轻轻掀开,屋子里是烧得火热的暖炉,掀开帘子的时候就可以感觉到一股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苟雪略微皱了下眉头,她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床榻上的男子盖着厚重的被子,呼吸轻浅,若是不仔细,似乎都察觉不到对方胸膛上的起伏。

    现下还是夏末,暑气未消,可是屋子里的人却已然烧着暖炉盖着棉被了。这种状态,怕是时日无多了。

    杨惠娘跪在床榻前,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苟雪看不到杨惠娘的样子,可是却感觉得到她起伏难定的心绪,一股难掩的悲痛情绪在屋内蔓延。

    苟雪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走进去。

    她转身走了出来,而后出了房门,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屋外安静的天幕,天幕中是一轮晕黄的月亮,在云层间时隐时现,令人看不清楚。

    苟雪心里头梗得慌,她想着之前医馆的老大夫所言,停了药,也不过就半年时间。按着这个时间来算的话,杨惠娘的爹,大抵也没多少时间了。

    杨惠娘心头的悔恨与愧疚,苟雪想,那定然是无以复加的。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侧边亮着灯的厨房,她走了过去,看到光线下,熟稔地开锅煮面的杨大婶,想了想,便就走了进去。

    杨大婶看到苟雪进来,她抬眼招呼道:“这里头油烟大,小雪去外头等着吧。”

    “大婶,这儿就你和大叔两人吗?”苟雪站在一旁,笑着问了一句。

    杨大婶听到苟雪的话,她将手边的面条放入锅中,垂下眼眸,低声道:“本来还有我闺女的。”

    苟雪停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谈下去。她是想要先探探杨大婶的想法,再琢磨着将杨惠娘的死讯告知。

    杨大婶倒是没有等苟雪再开口,而是径直接着道:“我闺女可能干了,长得俊,手艺也好,这点随她爹。”

    “她啊,是咱们这里排得上号的猎手,胆子大得很哩,一个人就敢往深山里钻,不过回回都是平安。”杨大婶笑了笑,这笑里呈现出一抹苦涩,“大抵也是这样,让她一个姑娘家家的,练就了一身好胆量,也怪我和她爹......”

    “大婶。”苟雪凝视着杨大婶渐红的眼圈,她轻声喊了一句。

    杨大婶听得苟雪的喊声,她抬眸看去,迅速收敛情绪,伸手用手背不着痕迹地擦拭了下眼角的泪花,将锅里的面条捞了起来,利索地倒入碗中,又浇上汤头,撒了些许葱花,而后端着碗走出去,道:“好了,不说了,这面好了,我给你端另一旁的屋子里去吧,今儿你就在那屋子歇一歇脚。”

    也不知道怎的,杨大婶见着苟雪,便就觉得熟悉,自从女儿失踪以后,她已经很少这般同人说过话了,可是今夜里对着苟雪,却总是忍不住说上两句。

    苟雪随同杨大婶的步伐往旁边的屋子走去,这一件屋子很干净,似乎有人日日都在收拾。杨大婶将面放了下来,她拉开旁边的柜子,道:“这儿有干净的衣裳,你晚上可以换了睡下。”

    她的视线落在柜子里的衣裳上,轻声道:“这衣裳是我闺女的,你放心,都是干净的。”

    杨大婶回头看向苟雪,苟雪站在桌旁,似乎有些手足无措,那副惶然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疼,杨大婶不知道苟雪在慌什么,只以为是自己同人啰嗦这么些话语,吓着人小姑娘了。她歉意地笑了笑,道:“我就不打扰你了,面快趁热吃,莫要放久了,会坨的。坨了可就不好吃了。吃完,你也不必收拾,明儿大婶给你收拾干净。”

    说着,她便就出了房门。

    苟雪看着杨大婶出了房门,心里头的局促不安稍有缓和,她不是怕杨大婶,是想着已经自己手边带着的木匣,那里头就是杨大婶心心念念的闺女尸骨,这心头憋得慌。

    她的目光落在喷香的面上,坐了下来,取了筷子,挑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鲜香劲道的面条,在唇齿间回荡,美味异常。

    “很好吃吧。”杨惠娘不知何时回来了。

    她坐在苟雪的身边,看着那一碗面,杨惠娘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怀念,她低低地道:“我平日里回来得晚了,我娘就会给我煮面吃,有时候会是面疙瘩,都好吃得紧。”

    苟雪听着杨惠娘的话,她只觉得到口的面条似乎变得酸涩起来,想了想,轻声道:“惠娘,要不,你上我身,这面条,你尝尝味儿。”

    杨惠娘愣了一下,她看向苟雪,同苟雪的双眸对上,看得出苟雪眼中的认真和诚挚,她扯了扯唇角,轻声道:“不了,你快吃面吧。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苟雪没想到杨惠娘竟然会拒绝,她沉默少许,轻声道:“那,你要是不上,我就吃了。”

    “嗯。”

    杨惠娘看着苟雪低头吃了起来,她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忽然间,她开口道:“小雪,我没同你说过我的事儿吧。”

    苟雪咽下口中的面条,她抬头看向杨惠娘,想了想,道:“你怎么死的,我知道。”

    “不是这个。”杨惠娘面上神情一黑,而后摇摇头道,“我是说我同我爹娘的事儿。”

    “我爹本是一名军士,后来从军中退了下来,我娘是我爹救下的,嘿,就那种话本上的英雄救美。然后我娘就嫁给我爹了。他们就我一个闺女,打小就疼我,我记得小时候,我爹可壮了,高高壮壮的,可以轻轻松地将我扛在肩头上呢。”杨惠娘笑着回忆道,“就大概是运气不好吧,没想着我爹有一天突然就病了。”

    “病得突然,我和我娘都慌了,”她抿了抿唇,面上浮起一丝慌乱,“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病还有的治,就是要花钱,要花大价钱。”

    苟雪没有打断杨惠娘的话,她知道杨惠娘此时是在倾诉心中的痛苦。

    若不是遇上那么一遭无妄之灾,她本是可以救下她的父亲,惠娘一家子便就可以平安喜乐地过下去,可是......苟雪看着杨惠娘虚幻的身形,她觉得口中的面汤变得难以下咽。

    “我爹的射箭功夫很好,我跟着我爹学的,我爹都夸我有天赋,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手的弓法,可俊了。那一天,要是我带着长弓,哼,他们可没那么容易杀了我的。”

    杨惠娘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了下来,她看着自己轻透的手,唇边露出一抹苦笑,无论说什么,她总归是死了。

    现下,她的父亲也已然是病入膏肓了。

    苟雪想着刚刚那床榻上的病人,她迟疑了一下,道:“惠娘,大叔现在病得厉害,你的死讯,真的要在这时候告知吗?”

    她担心这么一个消息透出,刺激之下,杨大叔怕是就要魂归西天了。

    杨惠娘猜到苟雪的担忧,她垂下眼眸,轻声道:“我爹他没时间了。如今这时日,不过是在熬日子,他没得到我的消息,这才拖着时间,一日熬着一日。只是,怕是也熬不了多少天了。”

    “若是到死都不知道我的消息,我爹会死不瞑目的。”

    “可是,知道了这事儿,大叔怕是会悲痛欲绝,还有大婶她......”苟雪想着杨大婶,若是得知了闺女的死讯,再加上丧夫,这往后的日子,她不敢想象对方该如何过下去?

    杨惠娘低低笑了一声,她的眼眶红红的,大抵是鬼无眼泪,纵然是此时心头难受得厉害,她终究是无法落泪,只是轻轻地道:“我爹的性子我知道,他是个凡事求个明白的人,知道了我的消息,他走得才安心。而我娘......”

    她转头看向苟雪,面上的笑容带着一丝自傲:“我娘她很厉害的。”

    所以,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会好好过下去的。

    杨惠娘眉眼间带着一丝难言的哀伤,她想着自己真是不孝,竟是让爹娘黑发人送白发人。

    “如果可以不死就好了,”杨惠娘低着头,她看着自己熟悉的房间,闷闷地道,“如果那天不走那条巷子就好了。”

    苟雪看着杨惠娘,听着杨惠娘的喃喃自语,她只觉得心间酸涩,对于杨惠娘来说,那是一场意外,她不过是恰好路过了,却就这么不恰好地将命丢在了那里,甚至因此搭上了她父亲的一条命。

    她想着,杨惠娘心头应当是恨极了。

    苟雪沉默了许久,她才轻声问道:“惠娘,你想要我替你报仇吗?”

    她能见得到听得到摸得到鬼,或许真的有法子寻到杀了杨惠娘的凶手。

    杨惠娘低着头,她没有立即回应苟雪的话,等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回道:“想啊,我恨不得寻到那人,将之剥皮拆骨,割肉生啖。”

    她的话语说得平淡,但是话语里流露出的恨意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杨惠娘闭了闭眼,而后再度睁开眼,她对上苟雪的双眼,轻声道:“我爹同我说过,人便就是不能做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也不能恩将仇报。”

    “我若是让你去寻杀我的仇人,为我报仇,那便就是害了你。”她的脑海中浮起那夜里的惊天一枪,接着道,“你一个孤弱女子......那一夜他们杀的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如此心狠手辣,你寻他,那是自寻死路。”

    “这一路上,劳烦你将我的尸骨送回,已是感激不尽了。”她停了一下,突然抬头看向苟雪,沉声道:“小雪,有一事,我还是想麻烦你。”

    “嗯?”苟雪不明所以地对上杨惠娘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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