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秋,一如书文里那样来的清静悲凉。

    僻静胡同道里,矮墙上伸出来的煤油灯生发着昏昏暗暗的黄光,主人家已经熄灯睡去,四下静静悄悄。

    温凉仰观斜月,凭她那点拿不出手的本事也能断来这定不是现实。

    从九娅里开始她频频入幻。

    不知是不是九娅里一行她没把那早就不在的神龛放在心上,惹怒了神域。

    白玊与苍溪定然是不在她身边的,什么洛清淮更是想都不要想。

    那叫山岚的女子怎么说,请她看戏?呵,这荒凉大地,哪里来的戏。

    墙角的犬吠声引起温凉的注意,这小家伙有些眼熟,她蹲下身来将手轻轻搭上去:“你是跟我一起来的吗?”

    忽然黑夜里的另外两个小灯笼再次引起她的注意:“哈,你俩怎么都来了?嗯?”

    黑不溜秋的一猫一狗乖乖站着,浓烈夜色给予它们的是更加深沉的黑,不过不妨碍温凉和他们说话。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知道怎么离开吗?”

    温凉没有得到回应。

    温凉左右胳膊各包了一个,三个小可怜团团偎在昏黄煤油灯下欲度过这漫长夜日。

    未知几更天,只知道那时天光微亮,鸡鸣报晓,有人声由远及近,吵吵嚷嚷。

    温凉从胡同道里走出来,来到大路中央。

    吵嚷的人拿根木棍敲着破盆,神情慌张,嘴里喊着:“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眼瞧着就要撞上温凉,温凉赶忙往一旁让路,却与听到声音出来看情况的人撞到一起,她下意识说抱歉,却发现她穿身而过,而那人浑然不察。

    一时之间,竟不知谁才是幻象。

    发大水了,不由得人躲避,那水柔柔密密自高处低处蔓延开,脚面,脚踝,小腿,膝盖,腰胯,胸口,脖颈,口鼻,双目,淹没。

    温凉呛了一口无形的水。

    她站在更高处,看着一座镇在水中起起伏伏。

    然后,她听到丝竹声,看到小镇边缘近山的地方有一座二层小楼,在楼顶似乎站着一个人,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疯一般地朝着二层小楼跑去,楼顶上的人手在动作,看样子像在制止这场水灾的发生。

    在二层小楼不远处有大片良田,四四方方,齐齐整整,可在楼顶那人的动作下,千亩良田拆而分之,继而回拢,围水做坑,制止了水的流动。

    俄倾,房屋被水压塌,整座小镇泡在水里,成了废墟。

    当水不再流动后那临靠的山焚起大火,待火成灰,人们开始涌上山,远远看去就像黑棋子在大规模迁徙。

    大水,小镇,豪宅,良田,烧山。

    《寒潭录》记,世纪末,息澜湖大水,泥沙俱来,填镇为平地。

    “这里是,息澜镇,那是,落华的徒弟?”

    乱世,生灵大战之末,落华的徒弟是魔鬼一般的存在,疯魔癫狂,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温凉试探着迈出脚,走在水面上,如在平地。

    她与猫狗来到二层楼前,第一层已经被水淹没了,第二层的缝隙里正一滴一滴滴落血滴。

    上楼,朝北的窗户口跪着一个女子,背对着她,身形倒有几分熟识。

    她走过去,弯腰侧身,将半个身子探到女子身前。

    她记得白玊说过生灵大战终于息澜镇,息澜镇淹没后便停战了。

    可是白玊没有告诉她停战前死的最后一个人长着她的容貌,也没告诉她,传言中那个所谓杀红了眼,拆烂了宅,捣毁了田,焚烧了山的落华的徒弟死时跪对着无声无息却凭一己之力淹没一座小镇的水地。

    至此,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山岚几次三番和她说这一切与她相关了。

    良久,她直起身来,转而走到面山一侧,那山隐隐四散着灵气,进到山里或许可以躲避些灵鬼妖兽吧。

    缘何烧山呢?

    山中,那是人吗?

    温凉走近了看清山中情形,那确实是人,是在这场无声息的灾难里活下来的人,他们在拜,拜的不知是这楼里早已死去的女子,还是大水里淹没的亲人。

    淹没的亲人……温凉忽想起,这场水灾只死了两个人。

    落华,和他的徒弟。

    那他们拜的或许是这女子了。

    女子为何不同去呢?她又在和什么人厮杀?

    温凉回头,风光陡然转变,明暗交替,她身在大水之中,漂浮之间碰着栏杆,这是牢狱。

    “温凉。”

    有人叫她名姓。

    那人于铁窗下打坐,任由大水肆意,他只是微笑着看温凉。

    “你还是来了。”

    他说。

    温凉走过去,问:“你看得到我?”

    他说:“我在等你。”

    “等我?”温凉不明白。

    那人起身,于水中呼吸自如,侃侃而言:“是,我在等你,也只有这个时候的我会这样等你,我叫落华。”

    “落华。”

    落华手上脚上都带着铁链,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可他本人却气度不凡。

    “你见过我徒儿了?”落华问。

    温凉道:“你徒儿与我十分相像。”

    落华歪着头说:“不是相像,那就是你。我只收过一个徒弟,也只拜过一任师父,无论何时,你在我身边若是见一女子,非是吾师,便是小徒。”

    温凉道:“你是说,你是我师父吗?”

    落华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现在的你是什么时候的你,你能来这里就说明,我的计划破了,而你,只会是被迫来的,我能说那是你,但现在的我们两个,我也分不清是不是我们两个。”

    温凉直接道:“我听不懂。”

    落华转身走向铁窗一方:“不重要,欸,你从我家里过来,我徒儿如今在做什么?我一直不得知晓,我听到了丝竹声,想着她此时不大好过,她从前就被这丝竹声扰过,我答应她要找到岁夕的。”

    温凉回答说:“她救下镇中百姓,不知与什么厮杀之后死了。”

    “死了?”落华猛然转身,这时温凉忽然看到角落里出现了另一个落华,阖目坐着,或许在更早时候就没了气息。

    而眼前这个落华正喃喃自语:“死了,呵啊哈哈哈哈,那她一定死在我之后,还是她,不论什么时候,收拾残局的都是她。”

    落华瞧过来:“她怎么救下镇中百姓的?”

    温凉有问必答:“移土做坑,围水;推平房宅,做路;大开楼门,迎客;杀戮,烧山……”

    “杀戮?我乖乖徒儿不会无缘无故杀戮。”

    “血流一地。”

    “可有尸体?”

    “没有,所以我想不明白她和谁厮杀。”温凉反问,“还有,她烧山做什么?”

    “烧山?”落华道,“杀戮的必然是翻起湖水之流,烧山自然是为了救人,那山有灵气,但凡人入山撞不到灵气,除非烧山,将罩着灵气的屏障烧毁,这样寻常人躲进去才能活。”

    “所以,这里是人间?”

    落华摇摇头:“这里是生灵间,真正历史上,本世纪末之前生灵间也是有凡人的,息澜湖之后没有了。”

    “落华,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落华再次摇头:“抱歉,我没办法告诉你,你若来自下世纪初,那你就要溯回,明日你会遇到昨日的我,今日的我不能告诉现在的你昨日发生了什么。”

    温凉有些糊涂了。

    落华抬手拍拍温凉的头,笑笑说:“温凉,溯回之路早已定好结局,你只管看戏,千万不要难为自己,如果可以找到岁夕,一定让她叫醒你,温凉,我在未来等你。”

    说完,落华不见了。

    温凉静静站着,头顶似乎还残存着落华轻拍的痕迹。

    落华,传闻中半生都活在监狱里的神人,生于乱世,经风历雨在世界末终了残生,《寒潭录》里他瘐毙是没年头的事,那些故事说他潦倒穷苦,说他财富盈川,但有一点异常统一,那就是落华是个谪仙子一般的人物,一如他的名字,凉月如落一地的华光。

    落华该是温凉祖辈,白玊这么讲的。

    第一日开戏,温凉见证两个人的死去,也见证了一座镇的覆没。

    入夜后缺月有所补,只是温凉已经无所动摇了。

    “我们又要露宿荒野了,说来,你们两个不会也与我有所渊源吧,我也是至今日才彻底明白我似乎是个要紧的人,可谁想做这要紧的人了,我只想安安稳稳活着。”

    温凉带着一猫一狗就地在被水冲塌的牢狱之地坐下来,反正这个地方处处如此,她总不能去那二层小楼守着血腥睡吧。

    落华的尸体不知被冲到什么地方,这里只有泥水,静谧。

    《寒潭录》中关于息澜湖的记载只有落华这一部分,而对于那场生灵大战甚至还不如息澜湖记得详尽,洛清淮……洛清淮样的白玊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这《寒潭录》就是神域那些无所事事的神编纂的,那些神懒懒散散,笔下只言片语就已经胜过万万张纸页了,真真不如骷髅老鬼写的日记,至少来日翻看起来知道彼时发生了什么。

    她就曾在骷髅老鬼的日记中看到过洛格拉城主云识月的身影,骷髅老鬼记——地府新历337年6月5日,人间晴云,小祖宗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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