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宫殿灯火辉煌,廷乐如潮。

    这场盛大的生日宴会已经办了足有三天三夜。珍馐百味,锦食佳酿源源不断地从百十个宫女太监手中运抵皇室御宴。这位显赫而尊贵的寿星便是当朝皇帝至爱之子——朱常洵,即福王。仰赖其母郑贵妃深得万历帝宠爱,自出生起他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加上越长越与其父相像,包括脾性、样貌,尤其是身形。但大概是福气过盛,年纪轻轻便出奇的圆润肥硕,颇有其先祖风范。全不似他那位几乎被忽略的皇长兄,又瘦又弱,病病怏怏,单看气血也不是什么福佑之人。正因为此,万历帝想方设法地要将这位处处显露出皇家气质的皇子送上龙椅。以致朱常洵二十多岁仍在京城,日日与母妃相伴。适逢生辰,皇帝更是大肆铺张,以昭告天下,至尊父亲对至爱亲子的关怀。

    朝内有各个派别,多以为官者故乡地域划分,例如浙党、齐党,如此既方便任人唯亲,又方便拉帮结伙地反对与自己政见相悖者。但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只会一致与东林党相抗。出自东林书院的这批饱学之士极其推崇并维护朱家的祖宗守业之法,这自然就与好大喜功、标新立异的万乘之尊产生极大的矛盾。东林人不仅在外朝上公然讽谏皇帝好逸恶劳,亲小人,远东林;更对皇宫内事指手画脚,随意发表高见,要求万历帝对长子朱常洛给予更多的关注,并尽早确立太子,以安天下民心。之后又几次三番催促福王离京前往封地,以遵祖宗法典。万历帝不胜其烦,近几个月来,甚至罢朝不上,躲在深宫内,只与几位心腹股肱决定大明天下何去何从。

    君臣博弈十几年,可谓互有胜负,长子己入主东宫、福王却也依旧在京城。

    朝廷大事对于终日困在这片建筑群的千百个奴仆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未来的天下是属于“冷宫太子”,亦或富贵福王,他们仍然得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的行差踏错。当然,有些“幸运儿”倘能跟对主人,自是有天壤之别。那是后话,暂且按下。

    说回这场盛宴,因为君臣关系僵化,性情中人的万历皇帝甚至连客套的邀请都省去,只请了十几个完全支持自己政见的大臣。故此,宴会的宾客并不多,再加上几位携家带侣,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的王爷们,一位郑贵妃,以及坐在次席却位于角落的当朝太子。单数宾客,确实算不得皇家豪宴。万历帝于是在菜品及歌舞助兴上苦花了一番功夫。再饥饿的人,大吃大喝两天也就酒足饭饱,更何况这群平日吃喝不愁的贵人们呢?虽然食物更选频繁,真正消耗的实在太少,饕餮美食在诸位王孙公子身边转上一轮,匆匆下宫之后,自然而然入了各位宫女太监之手。对这类人而言,福王的寿宴的确“福泽万千”,哪像那个穷酸书生样的太子,连身赴宴盛装都黯淡无光。

    “这回总能饱餐一顿!”魏忠贤趁着更换御膳的间隙,用退下的丝罗绸缎包裹满满一袋精致糕点,从大队末尾悄悄溜开。

    常年被冷落的东宫太子朱常洛近两日总算大开眼见。新鲜热乎的肴馔,美味可口的小碟菜,花式各样的点心,还有陈年佳酿,番邦贡酒,简直开了他前半辈子的大眼界!当然,最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父亲居然会邀请自己。前日近侍来宣旨时,太子受宠若惊,开始还以为公公跑错了宫殿。但这晚宴对朱常洛而言虽则是奢华,却仍说不上享受。毕竟父皇在侧,唯唯诺诺几十年的他绝对不敢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可是就在他身旁,年仅八岁的皇长孙才管不了那许多。自打一入席,就不停地吃,疯狂地吃,轰轰烈烈地吃,哪怕只是个美梦,也得饱食一顿再醒来。这丝毫不顾及皇家嫡孙风范的行为,引得好些个入京朝贺的王爷家眷侧目讥笑。仁慈的父亲开始还会小声提醒,可几次过后,小长孙发觉皇祖父完全没注意过这块角落,眼神心思全在郑贵妃和那个胖胖的皇叔身上,也就安心地彻底放开了。此刻,已经吃撑的小男孩总算停下手,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研究起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是没一会儿,觥筹交错,人声烦杂,闹得小长孙耳朵疼、脑仁晕,毕竟寻常日子里哪见得这么多人。他随手将油腻腻的小手抹干净,再轻轻扯了扯父亲的衣角,“我困了。”

    朱常洛侧俯下身,稍整儿子的衣衫,“吃饱了吗?”

    “嗯。”朱由校小手拍拍圆鼓鼓的肚子。

    父亲会心一笑,先偷瞟一眼皇帝,见他正与郑贵妃玩乐,心想应该无暇顾及自己,“我去找王安,领你回宫。”说着将要起身。

    正巧,万历帝无心往这处角落随意一扫,也没多停留,却把朱常洛吓得立马坐下,不敢多动分毫。他轻抚儿子的头,万般无奈,“认得出去的路吗?”

    朱由校很懂事,毕竟这场面再熟悉不过,笑着点头,“嗯,我可以自己去找王公公。”

    父亲不忘嘱咐,“别乱跑,赶紧回宫去。”

    可儿子早飞也似地冲出去,影子都不见。

    魏忠贤怀抱锦食,一路小跑,穿越大半片后宫,从繁华红尘跃入清冷宫狱。此处全不似东宫太子之所在,幽静孤僻暂且不论,入夜不多会儿,几支残烛竟连殿前石阶都照不透亮;朱门铜环,掉漆的掉漆,剥落的剥落,生锈的生锈;石阶间隙又是杂草丛生,灯柱石台更是灰尘满布,完完全全冷宫的模样。

    魏忠贤虽是新入东宫的小太监,但记性奇好,后宫各殿各处,他入紫禁城不满三年时都已烂熟心胸。不需明火指引,他已来到侧殿。推门进去,先从包裹里拿出几个卖相不错的糕饼放在食盘里,继而端入里屋,“选侍娘娘……选侍娘娘?”

    并没有人专门答应,只传来几声病重的咳嗽。

    魏忠贤放下食盘,换了杯热茶放在床边,安静地退了出去。他又往宫殿最偏僻处走去,猫着腰,走在暗处,不动声色。

    “叶儿?”魏忠贤悄声进入杂物房,手里捧着不知从哪顺来的精致果盘,上面摆放了包裹里剩下的糕点,“叶儿?”从工具堆里钻出个灰衣女童,飞似地扑入魏忠贤怀里。

    “小心,小心,别撒了吃的。“嘴上一本正经地提醒着,却早将食物放在一边,腾出双手,紧紧搂住小丫头,“饿了吧?瞧,公公给你带啥了?”

    叶儿摇摇头,十分乖巧地站到魏忠贤身后,给他捶背,“不饿。这两天吃得可饱呢!公公只顾着叶儿了,自己都没怎么吃吧?”

    小手一拳一拳落在自己背上,虽说不上多能缓解一日的疲惫,单只这份关怀就让魏忠贤颇为舒心。他将杏仁酥掰成两瓣,一份大,一份小,自己一口吞了小的。大份的不由分说直接塞入叶儿嘴里。

    小丫头满满实实一嘴吃食,唔唔嗯嗯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傻笑。

    魏忠贤又握住叶儿的小手,长长亲了一口,恋恋不舍,“公公不能久留。这些放在这儿,你饿了就拿来吃。别搁坏。”起身要走。

    叶儿伸手极快,一把拽住魏忠贤衣角,央求着,“不能多待一会儿吗?”

    “叶儿好命,饿了就吃,困了便睡。可公公不还得养你吗?”

    叶儿沉默片刻,“等叶儿长大,养公公!”说得兴奋,丫头猛然提高嗓音。

    “轻点!”魏忠贤忙不迭掩上她嘴,“这宫人少,但也禁不住你这么叫唤!”他从衣中掏出几张纸页,“差点忘了,这是新找的,赶紧誊抄一份。王安催着要。”

    叶儿接过纸,点点头。

    “我真得走了。乖乖待在这儿,别出声,别走动。要实在闷……就借些光,把之前的翻看翻看。”

    叶儿用力点点头。

    魏忠贤与她额头轻轻一碰,蹑手蹑脚退出房。

    借着月光?叶儿抬头看看关得密不透光的窗户,她还那么小,根本连窗棂都摸不着,只能无奈地看着眼前整个世界唯一进光的地方——大门。公公开口急需转交,叶儿万不敢耽搁。她收好食物,拿上装有笔墨纸张的布袋,壮着胆子偷溜出去。

    这并不是叶儿第一次偷出宫门。自她随魏忠贤调往东宫,侍奉太子的王选侍之后,叶儿的行动范围比之前宽松许多。一则此处守卫不严,太监宫女平日做事多敷衍了事;二则太子待人十分宽厚,几乎没出过严重的斥责奴仆的事;若非往常东宫首领太监王安事无巨细,劳力劳心,亲力亲为,东宫还不定荒废成什么样。不过叶儿也不敢跑远,只在附近找个足够光亮,又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开始准备誊抄。

    夜风徐徐,白影憧憧,叶儿伏在月中,静如仙子。

    小丫头的字写得并不规整,显然她只是在模仿书页上出现的墨迹,全不知其意。相比之下,图画就能入眼许多。她一边抄写,一边念念有词,“这划长,这划短点……这一划再往上点”另一手竟然还在丈量位置。

    “你在做什么?”身后突然冒出不同的声响。叶儿吓得差点大叫,转念又顾及不得出声的警告,赶紧捂上嘴,可一时不慎,甩出的墨点溅在那人衣服上。

    他没顾上墨迹,反而见叶儿如此慌乱,甚是好笑。

    叶儿虽万分抱歉,但一直受魏忠贤谨小慎微的熏陶,害怕节外生枝,定下神后,警觉地收起那几页纸。

    “你在做什么?”少年又问一遍。

    月光之下,叶儿仔细打量来人。在紫禁城年余,虽只认得魏忠贤一人,可实在称得上“阅人无数”,故而小小年纪,单凭对方一闪既逝的神情就能大概猜准心思。也不是没被他人发现过,但每次都能依凭这点小伎量掩饰过去,并且没有惊动魏忠贤。这是她自己悟到的求生本事。此刻她很肯定眼前的人没有什么敌意,或者应该说,她并未察觉危险降临,相反还感知一份莫名的亲近。

    “你不会说话?”少年见她不开口,自言自语起来,“可我刚才明明听见是这里有人声呀!”

    叶儿还是不敢久留,整理布袋起身离开。

    少年蛮横地一把拽住叶儿,那几页纸从衣袖内飞出。少年眼疾手快,拾起纸有模有样地看起来,“嗯……嗯……”

    叶儿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实在憋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

    “笑你这个笨蛋!明明不识字,”她边说边从他手中抽起纸张,颠倒方向,再放回他的双手之间,“却偏装成懂的样子。”

    少年的脸颊瞬间变得火烫通红,仍要狡辩,“我只是……只是识的不多。”

    知他不识字,叶儿更放下心,拿出纸笔继续抄写。

    少年也坐下身,抻着头看她写字,“这是四书五经里的哪一部?”

    叶儿被问住,“四书五经?”转头好奇地看着他。

    “原来咱俩也差不多。”少年也咯咯笑起来。

    叶儿也不犟嘴,陪着一起笑。

    “你就那么喜欢写字?”

    叶儿摇头,岔开话题,“你喜欢做什么?”

    少年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布帛,慢慢打开,无比自豪地为叶儿展示,“瞧!”

    叶儿盯着布帛里几块奇形怪状的木头,不明所指,“这是?”

    少年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自己的杰作,还边用刻刀为叶儿演示制作过程,哪里应该着重处理,哪里应小心对待。

    叶儿见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心中猜想或许他与自己一样,也是哪位公公违反宫规,偷养在宫中的吧,和自己境况相仿,长年找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倾诉对象。她虽然不是很能明白少年究竟在说什么,但对那份无以言表的欣喜感同身受。她专心倾听,可目光渐渐被压在木头下的一个彩色的小物件所吸引,“这是什么?”

    少年从底下取出小物件——原来是块上了彩的木牌。木牌正反两面各雕有复杂的图案,“这是母亲给我的。”少年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却十分认真,“终有一日我也能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叶儿颇受振奋,她也曾暗自发誓,要学会书页上的所有内容,以报还公公救命与养育之恩。

    接着少年又讲述关于自己与母亲的事情。

    少女脸上的笑意渐弱,双眼之中也失了之前认同,她似乎更不能理解少年正在说的人伦之情。她提笔又写。

    少年终于说累了,索性躺倒,双臂张开,面朝明月。

    叶儿也抄得乏闷,绕着少年自顾“跳起舞”来。少年静静欣赏,鼻喉之间不自觉竟哼出小调。

    月华如水,倾泻满地。幽僻沉暗的角落大概从没有过这样的童言欢乐,盎然谐趣。两个冲龄之年的小伙伴,彼此不需知道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心内又怀揣何种心思,当下此刻,有白玉圆月作凭,这番相逢便足够半生回味。

    月何皎皎,影舞飘飘。愿祈流年不逝,春华如昭。

    不知过了多久,小叶儿也直接往地上躺,还想枕着哥哥的胳膊好好休息一会儿。可刚接近地面,耳畔竟响起隆隆杂声,她猛得跳起身,收拾东西要离开。

    少年也跟着跳起来,着急地问,“怎么了?”

    “有人来了!我得赶紧走……我……我得赶紧走。”

    “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少年显得有些失落,哪想到离别来得如此突然。

    “也许……也许不能了吧……”她手上的动作变得不利落。

    少年垂头丧气,完全失了魂魄一般,怔怔发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

    叶儿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不忍,自己也确实再找不到这样一位伙伴。拿起东西,走过他身边时,踮起脚,附在他耳边,“不过得等这抄完了,我才不用出来再借月亮。”

    少年兴奋地抓住叶儿小手,指着月亮,“那便约定,每月月满之日,就在此地相见?”

    叶儿用力点点头,转身就跑。可没跑多远,又折返,“你叫什么?”

    “十五。”

    “我叫叶儿。”

    声音像是从风里发出来的,少年再看时,前方只有白白月光。

    “皇长孙……皇长孙……”

    少年独自离开,走了好一会儿,隐约听见人声响动。他迎着微弱火光循去,“王公公。”

    领首提着灯笼的太监名叫王安,是东宫内侍之首。“太子爷找您找得急……”他见衣服上脏兮兮,以为皇长孙朱由校又受委屈,“您这是怎么了?”

    “我这就找父亲认错去!”朱由校一溜烟,跑得飞快。

    自此之后,每月十五偷溜出去见叶儿成了皇长孙朱由校最为期待之事。他可以把积攒了一个月的所见所闻,所感所知通通告诉自己唯一的玩伴;而终日孤身一人,被锁弃房的小叶儿也只有在这一夜的几个时辰里可以痛痛快快说话。尤其在东宫太子王选侍去世之后,魏忠贤被指派到西李选侍处伺候,打点的事越来越繁杂,结识和应酬的人越来越多,叶儿都不敢开口请他多留一会儿,只能盼着月亮快一点圆满,慢一点残缺。

    是日,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月亏。

    乾清宫的恸哭哀嚎已经整整持续一个下午;慈庆宫内也破天荒地忙碌起来。魏忠贤担心叶儿,特地进来嘱咐一句,今日千万不得出门。大概到了黄昏,叶儿觉察外边一点响动都没有,脚踩杂物,趴在窗口往外望。宫里空无一人,就连巡视站岗的侍卫都失踪了。叶儿打开门,又往约定地点去。因为五六天前,她在那儿整整等了一个晚上,都没等到十五。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夜晚如期而至,叶儿蜷在一处隐蔽的宫墙角落,望着天上缺了一半的月亮,心中暗暗恳求,请满天诸神保佑,她的十五哥哥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

    长门曲赋吟孤泪,红墙深苑寒玉闺。

    天地无处觅知音,只请明月送君归。

章节目录

沉月无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M凌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M凌格并收藏沉月无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