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京城街市人迹寥寥,只有几路巡街的兵卫。他们只是穿着官家衣服,随意地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既看不见百姓,也看不见贼寇。又或许是在与自家兄弟的赌博里输得太狠,落到了巡城的坏事。因为皇城脚下的人都知道,近一个多月又开始出现离奇的死亡和失踪。死的是司礼监差役,曝尸荒野;不见的则是那些自宫进京,妄图寻求入宫捷径的市井之徒。顺天府尹接了报案,只能往上递,一直推到了刑部,刑部结不了案转请督察院,督察院又转交大理寺,三法司甚至联名上书,请皇帝调令锦衣卫,以寻获真凶,可至今仍然一筹莫展。朝野内外众说纷纭,更有甚者,是那些枉送了性命的冤魂,要来找魏阉报仇索命。

    “老子倒了什么霉运,输了钱不算,还摊上这么个破差事,搞不好连明儿的太阳都见不着!我呸!”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街角拐弯处转出来,手里提的灯笼因为自己激动的情绪,晃晃悠悠,时明时灭。

    一旁的兄弟赶紧阻拦,“噤声!”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你就知足吧,没分给你押人的事儿,那才叫个‘今夜不知明日事’!”

    “知个屁!原想混个官差当当,捞点油水,娶个媳妇儿,生个娃……谁想他妈还是脚下虫!”

    “呵!你还想当个好汉不成?喏,早年多认几个字,考个秀才,入了东林,这会儿就是好汉了呗!”边说边咯咯笑个不停。

    “呸呸呸!别招了他们来,老子时运低。”

    "行啦,别叨叨。赶紧走完这趟,各自回家搂着婆娘……"

    "嘿嘿,搂着婆娘怎么着,你倒是说呀!"走在前面的汉子停下脚步,一脸□□,提灯转身,却见那人愣在原地,浑身发抖。“咋了,这是……喂!兄弟!就说你婆娘,就不乐意了?”

    那人连手臂都没敢抬,只晃了晃指头。

    “什么呀?你咋的啦?”

    “刚刚……刚……有白东西飞……"

    "啥?你说大声点……哎哟,兄弟,到底怎么了?"他越说越大声。

    "噤声!"他微微加大动作幅度,指指路旁的房舍,"有白色的东西……咻……一下"

    粗汉想提灯笼照照清楚,却又被拦下,他很不耐烦,"黑漆漆的,你到底让我咋……哇唔……"大叫之际,他被胖汉子紧紧捂住嘴,两腿瘫软,身子不自觉地往后倒。

    "兄弟,别喊……千万别喊!"胖汉子轻声嘱咐道:"别把它引来……"

    "难道……它难道就是……"唇齿之间怕得打颤,连句整话都说不全。

    胖汉拖着粗汉慢慢往后挪,慢慢远离白色不明飞行体,"是不是我不知道,但它去的方向就是……是、司礼监哪!"

    "冤鬼索命!"粗汉扔下灯笼,拉起胖汉,撒腿就跑,片刻就没于黑暗之中。

    彼时,天已大暗,唯一轮残月半现于阴云之外,与一抹白色飘行于房舍之上,速度之疾,所过之处,乍起一阵寒风。

    司礼监位于宫城北边,内监二十四衙门全部坐落于此。皇宫内苑,大小杂事几乎与这里常住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天下靠朝廷,朝廷靠皇帝,皇帝则分毫也离不开二十四衙门,尤其是司礼监,尤其是司礼监的提督大太监。那一方小小的宝玺,对于断了根脉、孤苦无依的他们而言,无亚于封侯拜相,甚至至尊荣耀。这也是唯一能威慑他们敌人的利器。一枚印玺,一个东厂,一个锦衣卫,一张罗织天下的大网。即便轻如微尘,贱至蝼蚁,他们仍然是波谲云诡的争斗中最异彩纷呈的一绝。

    一个小黄门急火火跑进衙门,"厂公……厂公……出事了!厂公出事了!"

    他嘴里的厂公正是司礼监之首,提督东厂、锦衣卫、有代行朱批之权的大裆魏忠贤。

    "瞎嚷嚷什么!"当值太监一脸倦容从门房出来,"老子的好梦都让你搅合了!"他慢慢站定,揉揉眼,看黄门衣着品阶,一脸不屑,"你个狗东西,什么时辰也敢在这儿乱喊?不知道厂公大驾在这儿啊?"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可,就是知道厂公在这儿才……"

    "知道你他妈还叫!知道你他妈还乱叫!"他扬手便打,毫不留情,"你个小东西也想见厂公!你个小东西……"

    "饶命、饶命,公公饶命……是、是刘公公急差小奴来找厂公的!"黄门抱首乱窜,径直冲了进去。

    "哎!你他妈还敢拿刘端吓唬我!"他被黄门晃得原地打转,见人已冲进衙内,又扬手追上去,"那个没良心的,要不是王……王……"还没跨上两步,就被正厅里走出来的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王什么?"两人眼前的妇人,身着一袭花开芙蓉金丝云纹披风,雍容华贵;发间珍珠宝石夜色生辉,姿妍貌美,"王什么?"她又重复一遍,嘴角怒意,眼眉凌冽。

    "小奴参见奉圣夫人!"两人赶紧叩拜见礼,"参见厂公大人!"

    魏忠贤稍慰面有愠色的奉圣夫人,俯身托起二人发抖的双臂,笑呵呵让他们起身,"记得以后别再大晚上吵吵嚷嚷的就行。"他又帮着整理小黄门的衣襟,"在宫里当差,时刻记着,千万别让人轻看了自己。"

    "刚才大呼小叫的什么事儿呀?"奉圣夫人客巧玉见受宠若惊的小黄门此刻只诺诺不作声,就随口问了句。

    黄门听罢,突然回过神,"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皇上急召公公进宫!"

    "皇上?"客巧玉显得很惊讶,"这都快一更天了,皇上还没睡?"

    "行,我回府换了衣裳就去。"魏忠贤转向客巧玉,"接下来,只能麻烦巧玉一个人在这儿等消息了。"他让黄门起身,"你先进宫,我换身衣裳就去。"说罢正要动身,却又被拦住。

    "厂公这时候千万不能回府里!"

    "你把话一轱辘说全了!"客巧玉显得很不耐烦。

    "小奴是刘公公私下嘱咐,来司礼监找厂公去见皇上;而魏府那边,王公公奉了皇上的口谕,正等着您……"

    客巧玉接着问,"什么口谕?"

    "交、交印拿人。"

    "你说什么!"魏忠贤突然暴怒,一手揪住黄门衣襟。

    客巧玉赶紧劝慰,"别急、别急。你,说清楚。"

    "小、小奴什么也不知道啊……什么也不知道。刚刚那些话全是刘公公嘱咐的。"黄门被吓得不轻,脸色煞白。

    客巧玉将魏忠贤拉到一边,附在耳旁,掩嘴嘱咐了几句,又帮他整了整衣冠,宽慰道:"遇事别慌别怕,皇上是小孩子脾气,让他骂两句、出出气就没事儿了。"

    魏忠贤握住客巧玉的手,实在不肯放,像是求着她也能陪去。

    "放心,等天一亮我就进宫,一定赶在朝前见皇上。"客巧玉又劝了好几句,魏忠贤才稍稍定下神,直奔皇宫去。黄门也正准备跟上去,却被奉圣夫人叫住,"你不着急回去。这趟不是公差,刘公公也能派你来,想必很是器重信任,"她朝当值的使了眼色,那人心领神会,立马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双手奉上,"这里你拿着花。"

    "不、不、不,小奴不能……不能拿的。"

    "你是刘端的人,自然是按照刘端的规矩来。本夫人另外还有事要你去办。"

    黄门一听是惯例,想着打赏还要上缴给刘端,也就收下,"夫人尽管吩咐。"

    "去趟魏府,原话告知王体乾,在原地安心奉旨,哪儿也不许去,没有皇上的口谕召回,一动也不许动。"客巧玉厉色正声,黄门不敢怠慢,立马往魏府去。"朝会之前,如果有许显纯的消息,马上送到崔呈秀大人府里!"她吩咐完值守太监,也行色匆匆地离开。

    初秋的夜晚总是让人倍感凉薄,明明下午的太阳还能叫人心上发暖,可到了晚上却只剩萧瑟。明明前一天还是绿叶满枝头,可下一日却只剩断枝残叶。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在一夜之间将储存了一整个春夏的生机消耗殆尽。秋夜的凉即是剔除了暖意后的无所依傍,又是寒冬降临前的恐惧胆寒;是一人独行,断了后路,不明前程。

    锦衣华服的奉圣夫人与周围的一片漆黑极是不称。她提着灯,熟悉地穿梭于街头巷尾——灯是用来照亮脚下的坑洼,至于方向,她实在是太熟悉不过。没一会儿,她就在胡同口的一处民宅前停下脚步。

    宅子不大,门也不甚气派,自然也没有什么家丁护卫在外值夜。

    "砰砰砰",奉圣夫人敲了三大下,"咚"她又扣了一下门环。

    片刻,里头就有人把门打开,恭敬地邀奉圣夫人入内。他简单施礼之后,便问,"夫人,这么晚驾临寒舍?"

    "皇上把魏公公召进宫里了。"

    那人见奉圣夫人的神情,也不免有些紧张,递上了杯热茶后,就赶紧关门。"能猜出原由吗?"

    "王体乾奉了口谕就等在魏府门口,说是交印拿人!"奉圣夫人只将茶杯捧在手里,"这几日司礼监专呈的奏帖可都是按你那份名册一份份查对过,并没有东林人在啊!"

    "辽东的事儿?"

    "没有战报,也没有催发饷银。"

    "那这几日呈交的有什么特别的?"

    奉圣夫人想了一会儿,"非要说不一样,可能就是应天府六部臣工的述职……可他们每年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能有什么……"

    "这么说起来......怕是许显纯又闯祸了!"他从书案上取来一封信,交给奉圣夫人,"这是刚送到的,信上说出了点小纰漏,但不碍事,耽误了几天,尽快赶回。"

    "我也怕的是这个!"奉圣夫人拿过信,逐字看过去,脸色越发难看。"这个猪脑子!走前和他说得清清楚楚,不能妄动不能妄动,他倒好,捅了个天大的篓子!"一气之下,客巧玉把信撕得粉碎。

    "夫人息怒。许显纯的事待他回京再行处置。眼下要紧的是魏公公。倘若当真交印……只恐怕东林余孽又借势而起。"

    "崔大人,本夫人是来找你商量对策,不是找你吓唬我!"客巧玉怒火未消,又将茶杯摔得粉碎。

    那人俯身捡起碎片,一片一片摆回书案。

    客巧玉见他举止奇怪,"你干什么?"

    "夫人,事情乱了,得捋捋。人也一样,急了,得静心想想。"

    客巧玉似有似无地"嗯"了声,大概是为自己刚才的举动道歉。

    那人停了停,招手让客巧玉凑近了看,"可有些事经不起捋,也不能捋。"他指着纸片与瓷片,不紧不慢地说道:"夫人,查东林的事,其实不怕乱,查得越久,查得越通透。"

    "可眼下别说查东林,万一魏忠贤在皇上那儿说错一句……"

    "魏公公不会。他深得夫人教诲,定然知道如何应承皇上。"那人双目有神,十分笃定,"更何况,皇上哪怕不惜念魏公公的苦劳,也不会不顾念奉圣夫人的情分。应天府的事情再大,也终究是远在天边的六部。皇上再恼也只是恼锦衣卫扰了老祖宗。"他装腔作势,又故意放慢语速,"至于这起因嘛……究竟是锦衣卫寻衅滋事,还是东林人抗旨不遵,其中的说辞分寸,就全赖夫人的三寸金舌了。"说罢,他团手作揖,深鞠一躬。

    奉圣夫人被哄得心花怒放,“知道你嘴甜。心里早就有谱,刚才全说出来,何必遭我骂?”

    "夫人心中有气,这大半夜的也得发泄不是。"他又倒杯热茶,双手奉上。

    "呵,你呀,总跟着忠贤,连哄人也学!"客巧玉这才安心坐下,慢慢品饮热茶。

    "夫人只要算准时辰进宫,宫外头的事儿就全交给小臣。小臣马上派人出城去拦许显纯,让他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回京,然后听凭夫人和公公处置。"

    客巧玉坐得舒服,屁股往后挪挪地,右腿架上左腿,舒舒坦坦抖了起来,"嗯,也是多亏有你,让我呀只要管着宫里头就好了。"她大约实在是累,双眼惺忪,只是这么坐着,也算得一份享受。

    "这普天之下最厉害的皇上也能唯夫人是从,奉圣夫人才是国之栋梁,杠鼎之人!"

    客巧玉微微一笑,"行了,办你的事儿去吧。"

    "还有一事……"那人进前两步,轻声道:"过几日,是姑娘回府复命的日子,到时候倘若圣怒未消,公公仍在宫中,是否应该将此事告知?"

    奉圣夫人的脸一听"姑娘"两字,即刻冷了下来,"不用,"她斩钉截铁说,"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过去就行了。哼,那丫头只会添乱。"她又睁开眼,认真叮嘱,"记着,叶向高进京的事儿也得瞒着!让她没事儿别老去魏府,好好在府里当差,省得惹人怀疑。"

    "是。"那人领命离开书房。

    客巧玉又开始闭目养神,"哼,姑娘?"抄起茶杯,朝地上怒砸。

    杯子碎的声音在夜晚尤其清脆响亮。那人回身看了眼房中的人影,嘴角浮起诡异笑容。他又找来家仆,叮嘱定时去请奉圣夫人洗漱进宫,然后才出府去。

    匆忙进宫的魏忠贤免不了一通痛骂。他跪在殿前,俯首贴地,认真聆训,全不见平日里威赫的模样。得亏刘端在他进宫前就撤清了乾清宫里所有在旁侍候的宫人,否则又有无辜将为遮掩他这副丑态而横尸街头。

    偌大的宫殿只有魏忠贤、皇帝和刘端三人,可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年轻皇帝的咒骂。龙威圣怒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在刘端看来这一主一仆两人更像是在互相推诿责任,在长辈祖宗面前推卸差点激起民变的过失。皇帝把整一摞南京六部臣工的奏帖从御桌推到地上,手指魏忠贤,痛骂两句;又起身一份一份捡起,一份一份砸在魏忠贤的头上、身上。扔得累了,皇帝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刘端仍然安静地站在一旁,既不阻止也不搀扶,他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旁观者,只是不巧,今日赶上他当值,避无可避。

    原本几乎是贴在金砖上的魏忠贤此刻已经移身到皇帝跟前,连连磕上几个响头,嘴里念念不绝,"是奴婢的错,全是奴婢的错,皇上可千万不要自责呀!千万千万保重圣体!"

    "你!你实在是可恨!实在是可恨!"皇帝亲手捶打魏忠贤几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纵使皇上此刻千刀万剐了奴婢,也是应该的呀!"

    "朕没有问过你们查东林,没有问过你们重审三案。朕相信你和内阁能帮朕把朱家天下管得妥妥当当,可你偏偏……偏偏要惹出这样的事端!"皇帝抬手又打,"叶向高,三朝首辅,一个劳苦功高的老臣,就这么让锦衣卫给绑上了囚车!你问清楚了没?你查清楚了没?"

    刘端突然来了兴趣,他很好奇,这么有条理的话究竟是谁教皇上的。他走下来,开始整理散落在地上的奏帖。

    "奴婢本意也只是想请叶大人回京交代清楚,实在不知道怎么会闹出民变……"

    "民变!"皇帝听得气急败坏,一把夺过刘端手里的一份奏帖,照准魏忠贤砸过去!

    "不、不、不,不是民变,不是民变!是刁民闹事,刁民闹事!"魏忠贤顾不得疼痛,又赶紧叩头认错。

    "这件事,朕要亲自问个清楚!也好给皇祖和先皇,以及各位祖宗有个明确的说法!刁民闹事抓刁民!锦衣卫欺人问罪!而你!"他面色铁青,走近几步,让魏忠贤抬起头,却见他发丝凌乱,又老泪纵横,忽然于心不忍,"而你……你、你……你……叶大人回来之前就好好在宫里反省反省。记着以后好好看管东厂、锦衣卫,不要随便冤枉好人!"

    魏忠贤心中大石落下,脸上还装着可怜,"奴婢一定听皇上的,奴婢一定听皇上的。"言语之间,全是惊魂未定。

    "叶向高进京之后,马上让他进宫!"

    "遵旨。"

    深夜的大殿在经过一番哭闹之后,逐渐恢复平静。三个身影也从正殿移至暖阁。

    皇帝准备安歇就寝,加上刚才实在闹得有些精疲力尽,他几乎将全部重力压在魏忠贤身上,就像小时候倚着乳母客巧玉,软软的肩膀,暖暖的身子,似有若无的香气。每念及此,朱由校总会露出温煦而满足的笑容。小时候,这份难得的心安就只有乳母和小叶儿才能带给他,大抵因为在她俩身边,他既不是朱由校也不是皇长孙;既不是没了母亲的孩子,也不是沉郁寡欢的贵胄——他便是他自己,仅此而已。

    魏忠贤觉察到皇帝细微的变化,轻抚他的背。这是客巧玉告诉自己的,皇帝从小气短不顺,胸闷郁结;刚才又哭又嚎,必定大伤身子,魏忠贤多少也是不忍心的。

    刘端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更衣,之后便与魏忠贤合力,将他抱上龙床。

    皇帝迷迷糊糊间,仍然抓着魏忠贤的手不肯放,喃喃呓语,"玉姐姐……玉姐姐……"

    刘端也凑到龙床前,伸手让皇帝抓着自己,松开魏忠贤的,"今夜该小臣当值,公公请回吧。"

    魏忠贤有些犹豫,看了眼已经睡去的皇帝,似乎还有什么盘算。

    "那道口谕,等奉圣夫人进宫了 ,自然就会撤的。公公请宽心。"

    魏忠贤轻嗯一声,叮嘱小心看着皇上,整理衣襟发髻后便离殿而去。

    刘端没有起身相送,跪在龙榻前,取出袖中手帕,轻轻盖在自己和皇帝的手背上。膝盖骨不偏不倚正巧扣着龙榻下的台阶,他不敢调整姿势,生怕一个不慎就把皇帝弄醒。这位从小担惊受怕惯了的皇帝,很少能沉沉地睡去。身边风吹草动即刻就会惊扰圣驾。自己与皇上的交情还不足以能承受如此大的罪过。刘端只能时不时让另一只手撑着地,好让自己的膝盖舒缓片刻——那也是极小的动作,小到缝隙大约只能过蚂蚁罢了。他这么做时也得屏着气。不能重,不能有风,不能有凉气儿,不能扰了皇上的好梦。刘端心中默念,一整夜未敢有片刻的松懈。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殿外逐渐传来内侍走动的声响。刘端推算时辰差不多,收起手帕,艰难地松开几乎已经僵硬的手指,用还能活动的另一只手撑着地,踮了几个时辰的双脚落地瞬间,就像千万条小虫噬咬全身,半分力气也使不出,麻得他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亏得他动作敏捷,唯一灵活的手臂往后一撑,抵住整个人的重量。稍缓一阵,刘端总算是稳稳地站住。虽然暖阁里只有他一个内侍,皇帝也还没醒,可他仍对自己刚才那番失态的举止十分不满,连连摇头。

    "咚咚。"外头有人敲门,大概是伺候皇帝洗漱的内监们都到齐了。

    刘端先把皇帝从梦中轻轻唤醒,然后开门让内监进来,刚想再关上殿门,却远远看见奉圣夫人的身影。他赶紧虚掩上门,疾步去迎。"见过奉圣夫人。"刘端双手前拱,毕恭毕敬。

    客巧玉开始并没有搭理他,缓缓走了几步,才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转身,"哎呀,瞧我这人,一想事儿就走神。刘公公早呵。"

    "奉圣夫人今日早来,皇上才刚起身。"

    "昨夜睡得很晚?"客巧玉后退一步,凑近刘端。

    "大约过了子时,皇上才算安眠。"

    客巧玉见刘端双眼通红、强打精神,"公公一夜没睡,"她有意压低声音,"多谢费心。"

    这颇有弦外之音的道谢却把刘端吓得够呛,连连退了几步,又躬身致礼,"照顾皇上,乃小臣分内之事,怎敢得一'谢'字?"

    见他客气的样子,奉圣夫人心中略有不快,提高嗓音,摆起架子,"行了,这儿也没什么事儿要劳烦刘公公看着,早些回去休息。"

    "小臣应在散朝之后……"

    "早朝自会有王体乾过来,刘端你就先回去吧。这会儿,有本夫人呢!"客巧玉不轻不重地扔下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进殿去了。

    刘端也无意争辩,更不想蹚这趟浑水,估摸着早朝又得是一锅乱炖。既然得了允准,早些走也不算失职。于是他径直往宫门走去。

    刚进乾清宫,客巧玉就忙不迭行了个跪拜大礼,"奴婢参见皇上!"

    皇帝一听是乳母的声音,蹭地从床上蹦起来,光着脚丫子,三两步功夫就来到客巧玉身前,"平身、平身。今日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客巧玉仔细端详皇帝的面色精神,"哟,皇上昨晚没睡好吗?"她心疼地摸了摸皇帝的面颊,"这几日夜里极凉,可别冻着了。"

    "你怎么一来就说扫兴的话?我昨晚上就被闹得头疼……"朱由校显得很不耐烦,转身又进了暖阁。

    "头疼?头疼咋不传太医……快、快、快,传太医去!"客巧玉催促一名宫女出去。

    "不用不用,"朱由校自小就怕瞧太医,赶紧拦住了她,"也不是真疼……就是烦得紧。"他坐了下来,手托腮,半倚床,没精打采。

    奉圣夫人手一挥,让宫女太监全都撤出暖阁。又取来龙袍,为皇帝披上,"皇上圣体要紧,有些琐事就交给魏忠贤他们去办。办得好是他们该的,办得不好揪出来骂一顿,何必苦费思量,自扰神伤呢?"

    "这事儿……还不就是你那好公公给办砸的!"皇帝自己慢悠悠穿上龙袍,"他说要查三案,朕准了;他说三案和东林有关连,行,朕让他们去问。那按平常派一个人去问问叶向高,或者派几个亲信请叶向高来京城,顺便叙叙旧,那都在情理之中。可你的魏公公呢?"他越说越激动,索性站起身,在客巧玉面前来回踱步,边走边发牢骚,"他居然浩浩荡荡地派了一队锦衣卫,当着全南京百姓的面,对他恶语相向、拳打脚踢,根本没把这位致仕离朝的三朝辅臣当一回事啊!极尽羞辱之能事!"他又拿来御桌上的奏帖,扔在客巧玉身前,"之后居然还想出当众游街!群情激昂,锦衣卫居然对百姓动起手来!官民相斗,搅得南京城鸡飞狗跳!他锦衣卫究竟去请人问事还是要拆了祖宗地!"

    外头候着的人被吓得个个跪伏在地,连头也不敢抬。奉圣夫人却从容地捡起奏帖,随意翻看了几本,了解大概后才知道皇帝刚才那番一气呵成的辞令全是奏帖的功劳。她原本还好奇,自己日日相见的皇帝怎么一夜功夫不仅说话条理清楚,连文采都大有长进。"皇上英明,这事儿的确是魏忠贤思虑不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锦衣卫去办这趟差。"她走到皇帝身边,轻抚其背,"锦衣卫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夫,在京城里头奔来走去,对付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而南京六部和叶大人都是文臣,说话做事文质彬彬、慢条斯理。这两方脾气不对付呢,就容易闹误会。"客巧玉观察皇帝的神色稍缓,就请他坐下,自己继续为魏忠贤开脱,"其实本来就是圣上一道圣旨的事儿,他魏忠贤办事少还死脑筋,以为自己与叶大人怎么着也算是有同朝为官的旧情,仰仗这一丝丝情分,就是几句话的事儿,叶大人也不该拒绝不是,这才没有请旨办差。"她又开始为皇帝梳理发冠,手不停嘴也不停,"加上之前东林的事情没彻底弄清楚,地方上的文臣不比京官清楚内情,总觉着是司礼监和锦衣卫压了他们一头,摆了他们一道。唉,百姓呢就更不知道其中的事儿了,叶大人劳苦功高有什么错呢?南京六部大人持护地方秩序有什么错呢?百姓正气凛然又有什么错呢?唉!"她有意无意地瞄着镜子里皇帝的神情,"这魏忠贤呀该骂!这锦衣卫呀该罚!皇上只管敞开了骂,敞开了罚,何必烦忧呢?"

    皇帝认真想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是有道理,"原来就是一道旨的事儿。等散了朝,嘱咐刘端一声,补上就是了。以后有什么为难的,记得让忠贤过来讨道旨意,朕记不得那么多事情。"他虽然信了客巧玉的解释,可奏帖里描述的民变惨状实在印象深刻,"不过这次是该罚,长长记性。应天府这次不止伤了百姓,还死了好几个,锦衣卫难逃责任。"

    "那补的圣旨要去叶大人那儿重新颁旨吗?"

    "何必那么麻烦?反正叶向高要进京,到时候再宣也不迟。"皇帝看自己打理的差不多,便起身去穿外袍,"说起来,快两年没见叶向高了吧。"

    "皇上想见叶向高?"这真是出乎奉圣夫人的意料。

    "呵,说来也怪。头两年他当首辅的时候吧,既要查问功课,又要奏对国事,朕躲还来不及。这有段时间没听他左一句'老臣',右一句'老夫',乍一说起还真是有些想念。他多少也算朕半个老师。"

    "是皇上故念旧情。"

    "不、不、不,他和赵南星他们不同,叶向高还是想着朕的。话也不冲谁,就事论事。也不像你们,说话绕来绕去,好像生怕说错一个字,朕就能拿你们怎么着了。"皇帝俯身捡起奏帖,又摞回御桌,"叶向高进京之后就带来见朕吧。"

    客巧玉一听就急了,"皇上,这不合宫里的规矩啊……"叶向高要是真进了宫,得挑出多少事端,皇上耳根子软,心更软。此刻,她悔死自己提见叶向高这茬。

    "你怎么也和我提规矩……他既没定罪更没犯事,被锦衣卫捉了,坐一路囚车进的京城,还不许我去宽慰宽慰老师?"皇帝指着一叠奏帖,很是为难,"反正也是查,事情也要给个交代,我就在旁听听。"他的语气更像是在征得奉圣夫人的同意。

    客巧玉自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此事的确理亏在先,一味拦着只能让皇帝更好奇,却也不肯就此认栽,"皇上英明。"

    皇帝心满意足地笑,拉着乳母就往外走,"不说扫兴的事。今儿,给我准备什么早膳?"

    奉圣夫人立刻示意呈上御膳,并亲自为皇帝一一介绍。

    腾腾的热气直扑皇帝的略显苍白的面颊,"香!好!今儿怎么准备这么多?"

    "奴婢想着,今日的早朝恐怕……"

    皇帝赶紧抬手制止,"打住,先让朕安心吃完这顿。"说罢,他便迫不及待地落座,催促宫人立刻让御膳上桌,"玉姐姐你也坐,和朕一起。不许说朝里的事儿,不许说朝外的事儿,不许说京城的事儿,不许说南京的事儿。

    客巧玉没有坐下,只是走到皇帝身边,擦拭玉筷,递给他,"那奴婢能说什么?"

    "吃的。"

    这一句真把所有人都逗乐,之前还有雷霆之怒的至尊,这会儿却只顾大快朵颐。小时候若有不顺心的事,客巧玉也是这样,一大早就做好吃的,端到小皇孙嘴边,一口一口喂下去,等东西吃完了,人也就重新开朗起来。

    王体乾已经在殿外恭候多时,见奉圣夫人正有片刻闲暇,就请她到殿外说话。"昨晚真是吓坏我了,魏公公没事吧?"

    "是你让刘端托人去司礼监报的信?"

    "那当然,刘端那小子能那么好心?"王体乾洋洋得意。

    奉圣夫人却冷言冷语地说:"你就没想过……刘端倘若把信报到皇后那儿呢?"

    "不能吧……"

    "哼,他那状元脑袋里想什么,是我们这些贱婢能想到的?"

    "是、是、是。"王体乾赶紧附和,"他那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奉圣夫人有些很不耐烦,"行了,你但凡争点气,比刘端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我们也不至于要受他的恩惠。"

    "是、是、是。"王体乾刚起的斗志又被瞬间浇灭。

    "这几日魏公公被禁足在宫里,我也不能走。你就勤快些,宫内宫外的消息来回多跑几趟,千万提防刘端,别让他这时候插一脚进来。你们魏公公信他,我可不信。"奉圣夫人一脸不屑。

    "是、是、是。"

    "还有信王府。这事情绝不只是南京六部那么简单!"

    "信王府那儿不还有姑娘看着吗?"

    "哼,靠她?"

    王体乾见奉圣夫人面生不悦,赶忙闭嘴离开,去迎已经准备妥当的皇帝。

    "哟,怎么你过来了?"走出宫门的皇帝见过来的是王体乾,随口问了句,却把他问得哑口无言。

    客巧玉笑着打圆场,"魏忠贤这几天得在宫里呆着,司礼监不能没人看着。剩下的一众人里就刘端能写上几句像样的话来,奴婢就擅自做主让他回司礼监去了。皇上若是不满,奴婢这便再把他找来!"说着,假意往前走了几步。

    "不用、不用。"皇帝连连摆手拒绝,"刘端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吭声。今儿这朝会要是让他陪着,朕不定得啥时候回宫呢!"他一个劲儿地冲王体乾笑,"机灵着点,差不多散朝得了,没必要非跟他们耗。"

    王体乾恭恭敬敬行礼,答道:"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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