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白牡丹就抬起了头,看着张知行一步步走下来。

    她看得很认真,也很直白,以前她从没这样看过他。

    张知行长相真的很英俊,眉眼间距近,眼窝稍微有一些深,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的深邃,他如果专心看着你,一定会是很深情的模样。

    走到会客厅,张知行在离白牡丹稍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靠着沙发背,两腿交叠,手放在了扶手上,很自然随意的姿势。

    他眼神中也有些意外,因为白牡丹今天看起来样子与往常相差很大,有些……寡淡,不过倒是意外地合适。

    白牡丹想,这一定是他常坐的位置。

    随着张知行的落座柳成也坐了下来,只跟白牡丹隔了一个座位,他左右打量了一下白牡丹:“伤全好了?出来瞎跑!”

    面对柳成的关心,白牡丹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本来就没什么大碍,已经休息够了。”

    说完这句话她把视线转向了张知行:“四爷,一大早冒昧过来,不知道会不会耽误四爷的时间,不过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这是一句很任性的话,我就几句话,就是耽误你的时间我也得说完。

    张知行幅度很小地挑了下眉毛:“没关系。”

    白牡丹轻轻点头:“好的。”然后跟身后的小娟说道,“把东西给我吧。”

    小娟随即递上来了一份装订好的资料,柳成觉得这资料看起来有些面熟。

    白牡丹把资料放在身前的矮几上,往前推了推:“这是四爷之前让成哥送过来的股份,我今天过来是想还给四爷。”

    张知行没有接,只看着她。

    白牡丹知道,他这是在示意让她解释:“其实收到这份股份转让书我犹豫了很久,四成的分红绝不算少,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收下,可是今天还是决定送回来。一来因为这是当初的承诺,当时我能盘下朝醉楼是因为四爷的慷慨相助,这本来就是当时说好的条件,这是四爷该当有的东西,我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二来,上海鱼龙混杂,朝醉楼离不了四爷的庇护。这天下没有永远麻烦别人的道理,但庇护自己的东西却是理所应当的,我收回来的弊大于利。”

    白牡丹顿了一下又说道:“朝醉楼近三年的营收非常可观,这四成分红或许四爷不会特意看在眼里,但是这笔钱也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四爷,是吗?”

    这一点张知行承认,朝醉楼的营收基本比得上一家大规模的纺织厂。

    白牡丹与张知行对视,眼神中全是冷静和理智:“我知道四爷为什么把股份还给我。年少情迷,如梦初醒,我今天过来是跟四爷谈生意,以后也仅止于生意。这四成分红直白些说,即是分红也是朝醉楼的保护费。如果没有背景朝醉楼这样的地方在上海是开不长久的,它是我的心血……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柳成在旁边有些纳纳的,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知行看着白牡丹的眼神,里面确实有一种与以往不一样的东西,坦然又坚韧。

    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但却是打心底里欣赏这样的白牡丹。

    张知行一直都不知道她本名叫什么,此刻觉得如果真的要用花来命名,也不应该是叫牡丹这样一个华丽却娇贵的名字。

    梅花与她才更相称,凌寒怒放,倔强不屈。

    张知行抱臂,片刻后回道:“你的话我接受了,阿成,把股权转让书收起来。”

    柳成怔愣一瞬,这两人都利落得很,反倒是他有些犹豫,迟疑了片刻才收起这份股权转让书。

    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已经做完,白牡丹起身:“那就不继续耽误四爷时间了,我告辞了。”

    张知行颔首,唤来金管家送客,柳成也要起身去送,但白牡丹拒绝了。

    其实她还有一句话很想说,七年前张知行救了她一次,前几天她也救了钟蓁蓁一次,他们之间算是两清了。

    但这句话像是要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一样,不是她的格调,也太没风度了。

    刚到院门口白牡丹就让金管家留步了。

    她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不久刚刚驶离张公馆所在的这条街道,她就突然叫停了车。

    小娟怕她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紧张地问:“小姐,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有些闷,想下去走走。”

    白牡丹推门下车,走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被冬天的风吹红了眼眶,不过脸颊却始终是干燥的。

    过了一会她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汽车声,她闭上眼,没回头也没去看,那辆漆黑冷硬的汽车就这样从她身边快速驶过,越行越远。

    又过了三天,白牡丹脖颈上的青紫又消下去了一些,她抹上一层厚厚的粉,把痕迹完全遮挡后就回朝醉楼了,又变成了那个长袖善舞的老板娘。

    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朝醉楼停了珍珠酿鱼这道菜,说是以后都不会再做了。

    半个月之后上海滩来了个大人物,白牡丹听朝醉楼的客人讨论过几句,不过她没有放在心上。

    今天她一个人站在二楼餐厅的走廊上看月亮的时候,身边晃悠悠地来了一个人。

    白牡丹侧过脸:“黄老板?这会一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黄老板怎么跑到这来了?”

    黄老板手里还端了杯酒,摇晃着:“来跟白小姐通报一个消息。”

    白牡丹有些不解:“什么样的消息需要黄老板特意来通告我?”

    黄老板走得近了些:“多日前劳烦过白小姐的那位先生现在已经安全了,他让我帮忙道个谢。”

    白牡丹神情明显放松了些,然后摇了摇头,说了跟之前几乎一样的话:“不用,我纯粹是为了还黄老板的人情。”

    黄老板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怎么,别人惦记你的人情能啃你一口?”

    白牡丹嘴角带上了一抹清浅的笑容:“黄老板开玩笑了。”

    黄老板也抬起头看了看月色,淡笑一声:“算是我开玩笑吧。”

    说话的同时黄老板神色间带着一种与平日完全不相同的沉重。

    沉默了片刻后黄老板突然问道:“白小姐知不知道孙司令?”

    白牡丹点头:“听客人说起过,五省联军总司令。”

    “总司令?听着好听些,不照样要被那些洋人掣肘。”

    这话白牡丹并不合适接,所以没有吭声,实际上这样的话黄老板也并不适合说给她听。

    可是黄老板似乎是憋太久了,最终没有忍住:“拜五省联军总司令所赐,因为之前的那场工人运动,今夜,就在上海这样繁华的夜色下……有人可能永远也等不到明天了。呵,威胁上海秩序?什么次序?那些洋人定的次序?真是可笑至极!”

    这泄愤般的话说完,空荡的走廊里就安静了下来,黄老板沉默了很久,然后突然举起酒杯一口闷了里面所有的酒:“人,是白小姐跟我一起送出去的,这件事上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今天我说的话哪怕泄露出一个字,我都会把白小姐咬出去的。”

    白牡丹没有恼怒,而是问道:“在黄老板心里女子就这样没有气节吗?”

    两人对视,黄老板忽地粲然一笑,恢复了以往风流倜傥的模样:“在我心里女人都是娇嫩的花朵,当然了白小姐是其中,最美丽的一朵。”

    白牡丹知道他在开玩笑,也笑了。

    看着白牡丹笑,黄老板总觉得她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整个人沉静淡然了许多,看起来好像更有魅力了。

    黄老板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我黄某人没有福气啊……”

    白牡丹知道黄老板话里的意思:“怎么,黄老板也想把我收到你那小楼里?”

    黄老板赶紧摆手:“没有,没有,万万使不得。我那一院子住的可都是香香软软娇滴滴的小美人,牡丹太霸道了,会伤了我的美人的。我嘛,看另一株海棠就不错,只是不知道白小姐护犊子护到了哪个地步?”

    白牡丹自然知道这株海棠是谁:“黄老板,人各有志,我是想一直保护着她们,可是原就有不一样想法的我也尊重。只是,别让我知道你让她吃了亏。”

    “那不会,我从不亏待美人!”

    “那便好。”白牡丹看了下天色,“黄老板还不下楼?再晚就要错过我们舞皇后的表演了。”

    “那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黄老板豪迈地大笑一声,转身离去,可迈出两步后又忽然停了下来,回过身对着白牡丹说道:“我最近还听说了另一件事,法租界里死了个土军阀。”

    白牡丹垂在身侧的手突然紧了。

    “这人说不定我们都见过,之前傅先生的那场宴会他也去了,他在宴会上似乎出手调戏过张四爷的未婚妻钟小姐。现在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法租界的酒店里,上海能做到这件事的没几个。大家都说,是张四爷冲冠一怒为红颜。”

    黄老板顿了一下,带上了劝慰的语气:“白小姐,人啊,有时候不能太死心眼。

    白牡丹的手松开了:“多谢黄老板关心,我心里现在只有朝醉楼。”

    黄老板笑得心知肚明:“那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如果真的是张四爷做的也算是为民除害了。这个人出身西北,还算有点实力,不过名声不太好,听说进了他院里的女人就没有坚持过三个月的,全是竖着进横着出。这些年折在他手里的花数都数不清。”

    听完这些话,白牡丹心里突然间有些感慨:“黄老板……是个好人。”

    “不,我只是怜香惜玉而已。”黄老板摆了摆手,“走了,再晚连舞皇后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黄老板走路姿势率性潇洒,甩手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白牡丹抱着双臂搓了搓,最后看了一眼月色,也离开了。

    时间越来越晚,夜色暗沉,江边带着一股潮冷,柳成站在车旁听完回话便上了车。

    张知行问道:“人呢?”

    “……死了,孙司令亲自下的令,以煽动妨碍上海秩序为由处死的。我们一直没找到的另一位应该是已经被其他人送出上海了……只是没想到他们还会往下牵连。”

    张知行脸色沉在黑暗中:“是谁提议的?”

    柳成回道:“日本人,还有总商会的傅先生也是极力赞同的。”

    江边没有灯,完全看不清楚人的脸色,张知行声音低沉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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