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5. 归 途
船帆鼓满了风，趁着夜深人静，匆促南行，两岸是湮入墨色的画卷，行走在画卷里的各样人，都在繁星下沉沉酣睡，田陌间泛滥初退，河风卷住浓浓的泥腥，这正是北地以北才刚开始的播种季。
总要等过了孟斐斯城，才会在风里闻见嫩叶新芽吐露的勃勃生机。
到那时，王都西岸的柽柳林都快要开花了吧？
淡粉色的花枝像晴天里绽出的焰火，云一样笼在西岸，焰云深处，曾有她的家。
哥哥们的脸在墨色中逐一浮现，经过眼前，依旧是七年前旧时模样。
一定都变样了吧？
只除了……
祭司哥哥。
黎明前起的夜凉，浸润空气中，赤道湖底万年不散的深寒，逸出河心，一层一层，沉入叠合了七年虚空的记忆。
祭司哥哥，你还在塞斯的国度里受着奥西里斯神的噬心罚吗？
从前在田庄里住着的时候，每遇着母亲不高兴，光怕挨骂，总是先躲去祭司哥哥那里，直接溜进他屋里藏在门后，母亲不愿扰到祭司哥哥，从来只将门推开一条窄缝，匆匆带过一眼，而屋里的祭司哥哥，永远在读写书卷，永远是未受惊扰般的安宁，母亲寻不见光，也就罢了，她始终都不知道光只与她一门之隔，就在她的手边——直到后来有一回，三哥出猎归来，送给光一小盒香膏，光喜欢坏了，怎么也不舍得用，三哥听说，笑话了她一通，又把她拽过去，索性将满罐香膏全抹在了她的金发上，也就是那一次，母亲循着香气找去，终于揪出了躲在门后的光。
祭司哥哥却比母亲更惊讶似的，说：‘忽然满屋子的橙花香，一度错觉是女神赐予的褒奖，原来是你在这里。’”
假使母亲从不曾惊破祭司哥哥的欲盖弥彰，女神赐予的芬芳是否就能永远萦绕在他的身旁？
还不及他一半高时，就像是他的尾巴，他去哪都跟着他，将他的衣袍攥得皱皱巴巴；那时仍是想家，一想到爸爸妈妈，眼泪就往外涌，每天每天哭，祭司哥哥看见，总会取出配药用的蜂蜜，让她满满蘸一指头，甜甜吮在嘴里，好忘掉抽泣；教给她每一种药草的用途，鼓励她的每一次尝试；记全了圣书体的那个下午，他比她还要高兴，毫不吝惜地夸奖她；一次又一次地叮咛，要她依照自己的心意活在这世上，可是他自己，却从未自在地活过，就连最后背负的罪孽，都是遵循着主神的旨意。
假使能避在注定的命运之外暂栖，旁观着没有自己的世间会是怎样的无碍无伤，不曾在初始池边遇见自己的祭司哥哥，是不是就能因此少一些绝情虔诚，多想着一些俗世凡尘？
她忽然非常非常想念他，就在这个此刻，想要挽着他告诉他她与荷露斯神之间的微妙，告诉他她的迷惘，想听见他慢条斯理地为她理出头绪，指点她该去往的方向，更想听见他的劝诫，所有需要忍耐需要服从的秩序与箴言，只要是祭司哥哥说的，她就相信那是不可违逆的真理。
“七？”
侍卫官大人每天都起得这么早吗？
她转过身应道：“早，曼赫普瑞少爷。”
“你干嘛一个人站在这里？”
“太热了，过来透口气。”
“太阳出来会更热的，趁这时候还算凉快，回去睡会儿吧。”
“知道了，”她答，“你去忙吧。”
他应了声，便掉头去忙他的分内事了。
两地之君差不多也该醒了吧？
过去住在宫里时，最潦草的一次早餐，面前也满满摆着四种酒饮，七种面包，还有各式各样的奶油蜂蜜点心与新鲜蔬果，法老从不会每样都品尝——这些地方他一向相当简略，她却总是留心——他似乎不太喜欢繁复华丽的物事，平日里除了胸牌与圣蛇饰，连环领都很少佩戴，这与他那座军帐式的寝殿倒是一脉相承。
法老中意的是简洁雅致，井然有序，形式过程无关紧要，他重视的是本质与结局。
所以三哥那时会说：“哪怕小七是个傻瓜，陛下也照样会把她当块宝的。”
……
“七！”
少爷又转回来了，站在晨光里不胜惊讶地望着她。
“还在这站着啊？”
“就走。”她冲他笑笑，“再乘一会凉就回去。”
他走近来，热乎乎的手掌心暖住她冰凉凉的脸，“都僵了，”他笑道，“我说你怎么忽然笑得像一尊沙布提人俑（1）。”
“少爷你说话可真好听，”她挣开他的手，“你不用管我，请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我陪你说会话吧？”
“你不用理会我的。”
“这我知道。”
他在她身边站定，果然不来理会她，自倚着船舷冲河岸边三三两两的农人招手示意，心情很好的样子。只是那些早起的人们一见着桅杆上招展的王旗，顾不得回侍卫官大人的早礼，纷纷争抢着伏倒在泥泞里，跪拜偶过的两地之君。更远处的田垄上正走过一群年轻姑娘，头顶着水罐，依然袅袅婷婷，穿柳扶风一般经过，这真像是画卷角落处点缀的一景，纸色是幽蓝天穹中泛出的金粉，东边云上淌过绮丽的光，风里渐在回暖，就快要日出了。
“七，”便听他兴致勃勃说道，“我在迦南看到你说过的那种鸟了，比鹅小两圈，能养来孵蛋的——”
“母鸡？”
“那地方可不是这么个叫法，但其它的都跟你说的差不离，我听说你的心愿就是烤一个蛋糕，用那东西下的蛋烤出来的糕饼，真能好吃到让人念念不忘？”
许久以前私下里说过的孩子话，突然听见侍卫官大人提起，竟是一时怔忡，再不认得对着两地之君自在闲聊时的自己。
“这是陛下告诉你的？”
“你问得傻不傻啊？”他笑道，“我还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以为无关紧要的闲话，却让她有点介意，法老从不是轻浮妄言的人，为什么他要把她只说给他听的私话公开地讲给他的侍卫官听呢？
她蹙眉不语，朝他瞥了一眼，少爷正侧着头，追着过去的风景一径回望，对于她答不答话似乎也不很在意，他后颈上落着一道旧伤，伤痕往下延伸，看不清去向。
库什与迦南，西奈与蛮荒，曼赫普瑞少爷的七年，也是一刀追着一刀活过来的。
“你们无聊了就拿我下酒么？”她微笑着问。
他转来望住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仍还残着笑意，眼神却异样安详，似是察觉了她的不快。
“会说起你，自然是有原因的。”他慢悠悠说道，语声里透着故弄玄虚的疏远，更像是刻意瞒了她一层，“是奉命去往迦南时看见的，那里的人夸口说它每天能下一个蛋，陛下听闻，还蛮惊讶的。原想带几只回来放在庄园里养，不过这东西活的还真不好带，半道上没忍住，全烤来吃了，滋味倒是不坏。”
“我倒想看看人间的荷露斯神满面惊讶的样子呢，”她轻轻吁出口气，忍下呵欠，“曼赫普瑞少爷，你一年到尾都在两地奔忙，究竟能腾出多少空闲来和你家夫人——还有你那六个孩子相处呢？”
“这个重要吗？”
“这能不重要吗？”
“陛下不也一样？”
“是啊……”她垂下眼，瞅着船边翻卷的水波半幅半幅在黛青色河面裁开，多像女孩们拖住裙袂，翩然舞过，“不过真到那时，我应该是早已经习惯了……”
“七，”便听他低声又问，“七年里的经过，你还是不想说吗？”
“是陛下让你来问的么？”
“你希望他让我来问你吗？”
正是一阵急风迎面扑过，水手们的呼喝和着船帆的鼓噪充斥耳畔，被他懒洋洋的反问一下剥去了王后的假面，面具下的真心与她风过时的脸，同是茫然。
少爷便笑了笑，“也就是好奇罢了，得有人给她种麦她才能烤面包的七，是怎样只靠着自己活过来的？我不信人世间的凶险见了你都会退散，七，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她轻轻摇头，“诉苦太没意思了，曼赫普瑞少爷，我们还是说些高兴的事情吧？”
她站得有些累了，双手一撑，坐上船舷，借着风势，随船的起伏轻轻摇摆。
“这样坐着，真好像飞一样，”她仰脸望着桅杆，“要能爬到桅杆顶端，攀在上面乘着风帆前行，那感觉大概就跟天庭里的神明们一样吧？”
“你坐稳了，翻下去没人救你的。”
“我会游水。”
“你了不起，”他哼了声，“我可不敢在这里下水，就算把你整个包好了送给我也不敢，此地的特产就是食人鳄，水里面多的是索贝克神（2）的子孙，你没见省长大人的旗上画的都是鳄鱼吗？”
她在船舷上呵呵笑起来，“真丢人啊，曼赫普瑞少爷，”她毫不留情取笑他，“真丢人！陛下御前的侍卫官大人，怎么会连南北都分不清楚？南六省的旗上才有鳄鱼的标记，可我们明明是在北六省嘛，你到省长大人的旗上去找条鳄鱼来给我看看呀！ ”
他微笑地瞅着她，“我也没说是本省的旗啊，”他慢吞吞地说，“兴许我说的就是南六省呢？”
“又耍赖！”她摇头笑道，“先前我还当少爷你——啊，陛下，你醒啦？”
刚站到曙光里的两地之君，一听见她明快的召唤，眉宇间隐约可辨的不悦旋即消弭。
“曼赫普瑞，”他开口问，“到哪里了？”
“黎明前离开了北六省，现已转入北十二省与北九省共治的支流，”侍卫官行礼禀告，“陛下，此处水势平缓，即令风力不济，最晚也能在午前抵达两省首府。”
法老望了一眼鼓胀的船帆，“告诉掌管北九省的尹特夫，我将在布斯瑞司城（3）中献祭于主神奥西里斯，船队会在城中停靠半天，此外——”他朝她看，似在忖度，“让对岸的赫瑞霍也做好迎接的准备。”
侍卫官应下，便即告退。他走到她的身前，指尖沿她的眉骨在她眼上划了一个圈。
“为什么又哭？”他问。
“肿了吗？”她揉揉眼，“不是哭的，只是没睡好，夜半给热醒后，再没合过眼。”
“连着几天是够闷热的，总算北风过来了，今夜能睡安稳了吧？”
“风一来就吹着这样急，整夜在风头里躺着会受寒的，北地以北的夜晚可比南边要冷得多呢！”
“靠着我睡不会冷的。”
朝阳的光芒迎面扫过，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与坚实的胸膛一齐给覆了一层恬淡的金黄，暖意淌过她被晨风吹得透凉的身体，心上一动，绮念丛生。
“你知道吗？陛下，”她顺势倚住他，“刚才我想起祭司哥哥了——一个人站在这里，忽然就非常非常想念他……”
“觉得不安吗？”他问。
“嗯？”
“是我让你不安吗？”
他敛眉凝视着她，关切里寻得见急躁的影，那是两地之君面对未知之境束手无策的无力。
“我想，”她软弱地辩白，“这可能是一个预兆——你说此地的主神是奥西里斯神，那我也该一同上到神庙里去拜祭吧？恳求他在享用祭品时，能暂且饶过我家祭司哥哥的噬心罚。”
“我会代你恳求神明。”他说，“你不用想这些，两省首府隔河相望，我想带你两边都去走一走。在船靠岸以前，你先去合眼小睡片刻吧。”
见他避而不接，知他是何用意，她在心里轻叹口气，只得听他的话合住双眼。
“这样就很好，”她喃喃说道，“让我再靠一会就好……”
若是就这样在他怀里睡了，一定能得着好梦吧？
早就忘了睡得人事不知是什么滋味，每每合眼，都警醒得厉害，即使已有他陪在身边，仍是无法安心，所以连着几夜都不曾真正熟睡过，也不知究竟在顾虑什么；依他的话，心浮气燥地躺下，却数着他越离越远的步音，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她才定下心，叠起手巾缚在眼上，睡了。
“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伏在他心口上那么想听他问起的话，他偏是不说。
“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等时间过去，终有一天他会来问她吧？
回望七年，人在船上，七年在岸上，站在风里看着岸上的自己夺路奔逃，背景里土崩瓦解的田庄，指甲划过灰泥糊的墙，A-L-O-E，七岁那年印刻的名，留在残缺的墙角，月光照进干涸的池底，池沿满覆着沙，母亲靠在后院雪花石膏的碑上，静静睡着，而祭司哥哥，仍还站在柽柳树下，在等她回家。
回家。
回不去的家。
绿洲里根本藏不住，本来人就少，突然多出一个异族姑娘，连见多识广的长老都觉得稀奇。少爷刚走，她陛下的人马就找来了，几乎是不带喘歇地立刻逃往更北边，她铰了长发，换上男孩衣装，将少爷留下的金片尽数给了商队的头领，求能将她捎上。头领掂量着她给他的黄金，并不刨根问底，待她真是和气，那对黑黑的小小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她，眼神不对啊……提防着，戒备着，整夜整夜逼住自己睡得轻浅，一路穿过西岸荒漠，终于登上了去往北地的船，和衣蜷在甲板上，翻来覆去地不安，知道那对黑黑的小小的眼睛，就在角落里，盯着她——
扑过来的一刹那，眼见船舷上滑过一道黑影，如紧绷了许多天的弓弦骤然一松，“唰”地抽出他给的短剑，翻身跃起，手臂一抬，剑刃就横在那醉兽的脖子上。
她不知道自己竟能有这么快的身手。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传到每一指尖，紧握住剑柄的手不住发抖。
真想一剑劈下去啊！
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分明看见他正搀扶着她陛下，与她迈上祭坛，在神明与神官们的眼前，共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她却在他望不见的远方，走投无路。
许久以后在北地，有天分派到别家婚宴上帮忙，回来得晚了，一个人低着头匆匆去往农庄，月色很美，她的影被月光斜斜画在土路上，后边紧紧追着另一人的影，她仍低着头，盯住那一前一后的影继续前行。眼见后边黑影里伸出了手，想要跃前一步蹿来捉她，而她比他更快，瞬即转身跳开，剑刃亮出，一眨不眨瞪住了三尺之外的那团黑影。
那个时候想起的他，依旧在阿蒙-拉的领地，依旧陪伴在她陛下的身旁。
依旧是至乘之地里共享着红白双冠的两陛下。
所有想念的想像里，唯有这个画面最刺她心。
微风拂过，风中舒展出枝叶，在她鼻尖轻蹭，叶片散出的清甜，如此熟稔，如此遥远。
迷迷糊糊中想起，喃喃呓语：“是苹果的香味啊……”
“苹果是什么？”
忽听见问。
而那心怀不轨的头领仍还在她眼前，瞪着小小黑黑的眼，口角流涎，狞笑着扑来。
悚然惊起，反手抽出枕在身下的短剑，单刃横过，极轻微的“嗤”地一声。
“七？”
一团漆黑的对面，传来异样宁静的语声。
“少爷？！”
她惊叫。
短剑脱手，一把扯掉手巾扑到他身前，双手颤抖着却不知该往哪里搁，她眯缝着眼努力想要看清他的伤处，心慌到语无伦次，一迭声地道歉：“对不起！曼赫普瑞少爷！对不起！我一定是睡糊涂了！分不清哪是哪了！对不起少爷！对不起——”
“做了什么恶梦啊？”他含着笑意问出的语句，听来直如安慰，“撞见噬心兽啦？”
“只是——梦到一些以前的事——少爷你伤到了哪里？伤得深吗？让我看看！”
“擦破点皮，不碍事，”他捡起她的短剑笑道，“瞧着明明还在梦里，谁曾想那边手一抬，剑刃已经切过来了，真是好本事！也亏得我光明磊落，要换作那起了歹心的——”
他骤然顿住，像是突然忘了后边要说的话，她只顾着察看他胳膊上的伤，没很留意他说了什么。
“少爷你等一等，我去找药膏来，应该是和罗勒种子收在一块的——”
刚一站起，就被他推得坐回了原地。
“曼赫普瑞少爷？”
她仰起眼望他，焦心地看着他的伤处不住渗血出来，斜斜探来的夕照越过收紧的帆折在他的身上，从未见过侍卫官大人的脸色这样难看，如此严峻的表情，连那对灵光闪动的双瞳都在这一此刻凝作黑曜石，深得透不出光彩。她猜不出他沉在心底的念想，只是不解：难道他迟至此刻才想起要对她发火？
“我说了不碍事！”他又不耐烦了，“为了迎接陛下的驾临，今晚两位省长大人同在布斯瑞司城中设宴，我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来接你过去的。你快去换件像样点的衣裳——你有像样点的衣裳吗？”
“我找找！”她马上说，借机跑到行囊前翻出一条簇新手巾，想要给他包扎，他却皱起眉头挡掉了她伸来的手。
“这很干净的！”
“管好你自己吧！”他冷冷道，“我到栈桥上等你！”
他将短剑塞回她手里，转身疾步离去。
她低头望着刃上血迹，望见脚边落着一支白花黄春菊。
她拾起它，闻着叶片上苹果似的微香。
又听见了少爷远去的步音。
越来越急。
越来越响。
一抬眼，竟又是他怒气冲冲的脸，一阵风似地卷回她面前，他那异族才有的眉和眼，强行占满她整个视界，而她来不及看见，整个人先已被他攫住，他的十指捋过她的鬓角，掌心托起她的脸，热切而又霸道地，吻上了她微启的唇。
“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仅仅一个暗示也好，只要他愿听，她就会讲给他听。
一句衔着一句，与他一起，将空过的七年补上，放下。
期待那时他给她的亲吻。
……百里香……
又闻见了百里香。
清晨摘下浸透晨露的百里香，指尖轻捻叶片，芬芳缭绕指间，缱绻难散的草药香。
洁净，明朗，清苦。
七年里积淀心底的思念，唇吻间流连的暖意，是与她感同身受的心痛与怜惜。
因为是这样深重的心痛与怜惜，独个的怨艾敌不过心有灵犀，化解抑或逾越，从此两个人一起。
也许她所期待着的，便是这样一吻。
总要等过了孟斐斯城，才会在风里闻见嫩叶新芽吐露的勃勃生机。
到那时，王都西岸的柽柳林都快要开花了吧？
淡粉色的花枝像晴天里绽出的焰火，云一样笼在西岸，焰云深处，曾有她的家。
哥哥们的脸在墨色中逐一浮现，经过眼前，依旧是七年前旧时模样。
一定都变样了吧？
只除了……
祭司哥哥。
黎明前起的夜凉，浸润空气中，赤道湖底万年不散的深寒，逸出河心，一层一层，沉入叠合了七年虚空的记忆。
祭司哥哥，你还在塞斯的国度里受着奥西里斯神的噬心罚吗？
从前在田庄里住着的时候，每遇着母亲不高兴，光怕挨骂，总是先躲去祭司哥哥那里，直接溜进他屋里藏在门后，母亲不愿扰到祭司哥哥，从来只将门推开一条窄缝，匆匆带过一眼，而屋里的祭司哥哥，永远在读写书卷，永远是未受惊扰般的安宁，母亲寻不见光，也就罢了，她始终都不知道光只与她一门之隔，就在她的手边——直到后来有一回，三哥出猎归来，送给光一小盒香膏，光喜欢坏了，怎么也不舍得用，三哥听说，笑话了她一通，又把她拽过去，索性将满罐香膏全抹在了她的金发上，也就是那一次，母亲循着香气找去，终于揪出了躲在门后的光。
祭司哥哥却比母亲更惊讶似的，说：‘忽然满屋子的橙花香，一度错觉是女神赐予的褒奖，原来是你在这里。’”
假使母亲从不曾惊破祭司哥哥的欲盖弥彰，女神赐予的芬芳是否就能永远萦绕在他的身旁？
还不及他一半高时，就像是他的尾巴，他去哪都跟着他，将他的衣袍攥得皱皱巴巴；那时仍是想家，一想到爸爸妈妈，眼泪就往外涌，每天每天哭，祭司哥哥看见，总会取出配药用的蜂蜜，让她满满蘸一指头，甜甜吮在嘴里，好忘掉抽泣；教给她每一种药草的用途，鼓励她的每一次尝试；记全了圣书体的那个下午，他比她还要高兴，毫不吝惜地夸奖她；一次又一次地叮咛，要她依照自己的心意活在这世上，可是他自己，却从未自在地活过，就连最后背负的罪孽，都是遵循着主神的旨意。
假使能避在注定的命运之外暂栖，旁观着没有自己的世间会是怎样的无碍无伤，不曾在初始池边遇见自己的祭司哥哥，是不是就能因此少一些绝情虔诚，多想着一些俗世凡尘？
她忽然非常非常想念他，就在这个此刻，想要挽着他告诉他她与荷露斯神之间的微妙，告诉他她的迷惘，想听见他慢条斯理地为她理出头绪，指点她该去往的方向，更想听见他的劝诫，所有需要忍耐需要服从的秩序与箴言，只要是祭司哥哥说的，她就相信那是不可违逆的真理。
“七？”
侍卫官大人每天都起得这么早吗？
她转过身应道：“早，曼赫普瑞少爷。”
“你干嘛一个人站在这里？”
“太热了，过来透口气。”
“太阳出来会更热的，趁这时候还算凉快，回去睡会儿吧。”
“知道了，”她答，“你去忙吧。”
他应了声，便掉头去忙他的分内事了。
两地之君差不多也该醒了吧？
过去住在宫里时，最潦草的一次早餐，面前也满满摆着四种酒饮，七种面包，还有各式各样的奶油蜂蜜点心与新鲜蔬果，法老从不会每样都品尝——这些地方他一向相当简略，她却总是留心——他似乎不太喜欢繁复华丽的物事，平日里除了胸牌与圣蛇饰，连环领都很少佩戴，这与他那座军帐式的寝殿倒是一脉相承。
法老中意的是简洁雅致，井然有序，形式过程无关紧要，他重视的是本质与结局。
所以三哥那时会说：“哪怕小七是个傻瓜，陛下也照样会把她当块宝的。”
……
“七！”
少爷又转回来了，站在晨光里不胜惊讶地望着她。
“还在这站着啊？”
“就走。”她冲他笑笑，“再乘一会凉就回去。”
他走近来，热乎乎的手掌心暖住她冰凉凉的脸，“都僵了，”他笑道，“我说你怎么忽然笑得像一尊沙布提人俑（1）。”
“少爷你说话可真好听，”她挣开他的手，“你不用管我，请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我陪你说会话吧？”
“你不用理会我的。”
“这我知道。”
他在她身边站定，果然不来理会她，自倚着船舷冲河岸边三三两两的农人招手示意，心情很好的样子。只是那些早起的人们一见着桅杆上招展的王旗，顾不得回侍卫官大人的早礼，纷纷争抢着伏倒在泥泞里，跪拜偶过的两地之君。更远处的田垄上正走过一群年轻姑娘，头顶着水罐，依然袅袅婷婷，穿柳扶风一般经过，这真像是画卷角落处点缀的一景，纸色是幽蓝天穹中泛出的金粉，东边云上淌过绮丽的光，风里渐在回暖，就快要日出了。
“七，”便听他兴致勃勃说道，“我在迦南看到你说过的那种鸟了，比鹅小两圈，能养来孵蛋的——”
“母鸡？”
“那地方可不是这么个叫法，但其它的都跟你说的差不离，我听说你的心愿就是烤一个蛋糕，用那东西下的蛋烤出来的糕饼，真能好吃到让人念念不忘？”
许久以前私下里说过的孩子话，突然听见侍卫官大人提起，竟是一时怔忡，再不认得对着两地之君自在闲聊时的自己。
“这是陛下告诉你的？”
“你问得傻不傻啊？”他笑道，“我还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以为无关紧要的闲话，却让她有点介意，法老从不是轻浮妄言的人，为什么他要把她只说给他听的私话公开地讲给他的侍卫官听呢？
她蹙眉不语，朝他瞥了一眼，少爷正侧着头，追着过去的风景一径回望，对于她答不答话似乎也不很在意，他后颈上落着一道旧伤，伤痕往下延伸，看不清去向。
库什与迦南，西奈与蛮荒，曼赫普瑞少爷的七年，也是一刀追着一刀活过来的。
“你们无聊了就拿我下酒么？”她微笑着问。
他转来望住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仍还残着笑意，眼神却异样安详，似是察觉了她的不快。
“会说起你，自然是有原因的。”他慢悠悠说道，语声里透着故弄玄虚的疏远，更像是刻意瞒了她一层，“是奉命去往迦南时看见的，那里的人夸口说它每天能下一个蛋，陛下听闻，还蛮惊讶的。原想带几只回来放在庄园里养，不过这东西活的还真不好带，半道上没忍住，全烤来吃了，滋味倒是不坏。”
“我倒想看看人间的荷露斯神满面惊讶的样子呢，”她轻轻吁出口气，忍下呵欠，“曼赫普瑞少爷，你一年到尾都在两地奔忙，究竟能腾出多少空闲来和你家夫人——还有你那六个孩子相处呢？”
“这个重要吗？”
“这能不重要吗？”
“陛下不也一样？”
“是啊……”她垂下眼，瞅着船边翻卷的水波半幅半幅在黛青色河面裁开，多像女孩们拖住裙袂，翩然舞过，“不过真到那时，我应该是早已经习惯了……”
“七，”便听他低声又问，“七年里的经过，你还是不想说吗？”
“是陛下让你来问的么？”
“你希望他让我来问你吗？”
正是一阵急风迎面扑过，水手们的呼喝和着船帆的鼓噪充斥耳畔，被他懒洋洋的反问一下剥去了王后的假面，面具下的真心与她风过时的脸，同是茫然。
少爷便笑了笑，“也就是好奇罢了，得有人给她种麦她才能烤面包的七，是怎样只靠着自己活过来的？我不信人世间的凶险见了你都会退散，七，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她轻轻摇头，“诉苦太没意思了，曼赫普瑞少爷，我们还是说些高兴的事情吧？”
她站得有些累了，双手一撑，坐上船舷，借着风势，随船的起伏轻轻摇摆。
“这样坐着，真好像飞一样，”她仰脸望着桅杆，“要能爬到桅杆顶端，攀在上面乘着风帆前行，那感觉大概就跟天庭里的神明们一样吧？”
“你坐稳了，翻下去没人救你的。”
“我会游水。”
“你了不起，”他哼了声，“我可不敢在这里下水，就算把你整个包好了送给我也不敢，此地的特产就是食人鳄，水里面多的是索贝克神（2）的子孙，你没见省长大人的旗上画的都是鳄鱼吗？”
她在船舷上呵呵笑起来，“真丢人啊，曼赫普瑞少爷，”她毫不留情取笑他，“真丢人！陛下御前的侍卫官大人，怎么会连南北都分不清楚？南六省的旗上才有鳄鱼的标记，可我们明明是在北六省嘛，你到省长大人的旗上去找条鳄鱼来给我看看呀！ ”
他微笑地瞅着她，“我也没说是本省的旗啊，”他慢吞吞地说，“兴许我说的就是南六省呢？”
“又耍赖！”她摇头笑道，“先前我还当少爷你——啊，陛下，你醒啦？”
刚站到曙光里的两地之君，一听见她明快的召唤，眉宇间隐约可辨的不悦旋即消弭。
“曼赫普瑞，”他开口问，“到哪里了？”
“黎明前离开了北六省，现已转入北十二省与北九省共治的支流，”侍卫官行礼禀告，“陛下，此处水势平缓，即令风力不济，最晚也能在午前抵达两省首府。”
法老望了一眼鼓胀的船帆，“告诉掌管北九省的尹特夫，我将在布斯瑞司城（3）中献祭于主神奥西里斯，船队会在城中停靠半天，此外——”他朝她看，似在忖度，“让对岸的赫瑞霍也做好迎接的准备。”
侍卫官应下，便即告退。他走到她的身前，指尖沿她的眉骨在她眼上划了一个圈。
“为什么又哭？”他问。
“肿了吗？”她揉揉眼，“不是哭的，只是没睡好，夜半给热醒后，再没合过眼。”
“连着几天是够闷热的，总算北风过来了，今夜能睡安稳了吧？”
“风一来就吹着这样急，整夜在风头里躺着会受寒的，北地以北的夜晚可比南边要冷得多呢！”
“靠着我睡不会冷的。”
朝阳的光芒迎面扫过，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与坚实的胸膛一齐给覆了一层恬淡的金黄，暖意淌过她被晨风吹得透凉的身体，心上一动，绮念丛生。
“你知道吗？陛下，”她顺势倚住他，“刚才我想起祭司哥哥了——一个人站在这里，忽然就非常非常想念他……”
“觉得不安吗？”他问。
“嗯？”
“是我让你不安吗？”
他敛眉凝视着她，关切里寻得见急躁的影，那是两地之君面对未知之境束手无策的无力。
“我想，”她软弱地辩白，“这可能是一个预兆——你说此地的主神是奥西里斯神，那我也该一同上到神庙里去拜祭吧？恳求他在享用祭品时，能暂且饶过我家祭司哥哥的噬心罚。”
“我会代你恳求神明。”他说，“你不用想这些，两省首府隔河相望，我想带你两边都去走一走。在船靠岸以前，你先去合眼小睡片刻吧。”
见他避而不接，知他是何用意，她在心里轻叹口气，只得听他的话合住双眼。
“这样就很好，”她喃喃说道，“让我再靠一会就好……”
若是就这样在他怀里睡了，一定能得着好梦吧？
早就忘了睡得人事不知是什么滋味，每每合眼，都警醒得厉害，即使已有他陪在身边，仍是无法安心，所以连着几夜都不曾真正熟睡过，也不知究竟在顾虑什么；依他的话，心浮气燥地躺下，却数着他越离越远的步音，直到完全听不见了，她才定下心，叠起手巾缚在眼上，睡了。
“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伏在他心口上那么想听他问起的话，他偏是不说。
“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等时间过去，终有一天他会来问她吧？
回望七年，人在船上，七年在岸上，站在风里看着岸上的自己夺路奔逃，背景里土崩瓦解的田庄，指甲划过灰泥糊的墙，A-L-O-E，七岁那年印刻的名，留在残缺的墙角，月光照进干涸的池底，池沿满覆着沙，母亲靠在后院雪花石膏的碑上，静静睡着，而祭司哥哥，仍还站在柽柳树下，在等她回家。
回家。
回不去的家。
绿洲里根本藏不住，本来人就少，突然多出一个异族姑娘，连见多识广的长老都觉得稀奇。少爷刚走，她陛下的人马就找来了，几乎是不带喘歇地立刻逃往更北边，她铰了长发，换上男孩衣装，将少爷留下的金片尽数给了商队的头领，求能将她捎上。头领掂量着她给他的黄金，并不刨根问底，待她真是和气，那对黑黑的小小的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她，眼神不对啊……提防着，戒备着，整夜整夜逼住自己睡得轻浅，一路穿过西岸荒漠，终于登上了去往北地的船，和衣蜷在甲板上，翻来覆去地不安，知道那对黑黑的小小的眼睛，就在角落里，盯着她——
扑过来的一刹那，眼见船舷上滑过一道黑影，如紧绷了许多天的弓弦骤然一松，“唰”地抽出他给的短剑，翻身跃起，手臂一抬，剑刃就横在那醉兽的脖子上。
她不知道自己竟能有这么快的身手。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传到每一指尖，紧握住剑柄的手不住发抖。
真想一剑劈下去啊！
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分明看见他正搀扶着她陛下，与她迈上祭坛，在神明与神官们的眼前，共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她却在他望不见的远方，走投无路。
许久以后在北地，有天分派到别家婚宴上帮忙，回来得晚了，一个人低着头匆匆去往农庄，月色很美，她的影被月光斜斜画在土路上，后边紧紧追着另一人的影，她仍低着头，盯住那一前一后的影继续前行。眼见后边黑影里伸出了手，想要跃前一步蹿来捉她，而她比他更快，瞬即转身跳开，剑刃亮出，一眨不眨瞪住了三尺之外的那团黑影。
那个时候想起的他，依旧在阿蒙-拉的领地，依旧陪伴在她陛下的身旁。
依旧是至乘之地里共享着红白双冠的两陛下。
所有想念的想像里，唯有这个画面最刺她心。
微风拂过，风中舒展出枝叶，在她鼻尖轻蹭，叶片散出的清甜，如此熟稔，如此遥远。
迷迷糊糊中想起，喃喃呓语：“是苹果的香味啊……”
“苹果是什么？”
忽听见问。
而那心怀不轨的头领仍还在她眼前，瞪着小小黑黑的眼，口角流涎，狞笑着扑来。
悚然惊起，反手抽出枕在身下的短剑，单刃横过，极轻微的“嗤”地一声。
“七？”
一团漆黑的对面，传来异样宁静的语声。
“少爷？！”
她惊叫。
短剑脱手，一把扯掉手巾扑到他身前，双手颤抖着却不知该往哪里搁，她眯缝着眼努力想要看清他的伤处，心慌到语无伦次，一迭声地道歉：“对不起！曼赫普瑞少爷！对不起！我一定是睡糊涂了！分不清哪是哪了！对不起少爷！对不起——”
“做了什么恶梦啊？”他含着笑意问出的语句，听来直如安慰，“撞见噬心兽啦？”
“只是——梦到一些以前的事——少爷你伤到了哪里？伤得深吗？让我看看！”
“擦破点皮，不碍事，”他捡起她的短剑笑道，“瞧着明明还在梦里，谁曾想那边手一抬，剑刃已经切过来了，真是好本事！也亏得我光明磊落，要换作那起了歹心的——”
他骤然顿住，像是突然忘了后边要说的话，她只顾着察看他胳膊上的伤，没很留意他说了什么。
“少爷你等一等，我去找药膏来，应该是和罗勒种子收在一块的——”
刚一站起，就被他推得坐回了原地。
“曼赫普瑞少爷？”
她仰起眼望他，焦心地看着他的伤处不住渗血出来，斜斜探来的夕照越过收紧的帆折在他的身上，从未见过侍卫官大人的脸色这样难看，如此严峻的表情，连那对灵光闪动的双瞳都在这一此刻凝作黑曜石，深得透不出光彩。她猜不出他沉在心底的念想，只是不解：难道他迟至此刻才想起要对她发火？
“我说了不碍事！”他又不耐烦了，“为了迎接陛下的驾临，今晚两位省长大人同在布斯瑞司城中设宴，我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来接你过去的。你快去换件像样点的衣裳——你有像样点的衣裳吗？”
“我找找！”她马上说，借机跑到行囊前翻出一条簇新手巾，想要给他包扎，他却皱起眉头挡掉了她伸来的手。
“这很干净的！”
“管好你自己吧！”他冷冷道，“我到栈桥上等你！”
他将短剑塞回她手里，转身疾步离去。
她低头望着刃上血迹，望见脚边落着一支白花黄春菊。
她拾起它，闻着叶片上苹果似的微香。
又听见了少爷远去的步音。
越来越急。
越来越响。
一抬眼，竟又是他怒气冲冲的脸，一阵风似地卷回她面前，他那异族才有的眉和眼，强行占满她整个视界，而她来不及看见，整个人先已被他攫住，他的十指捋过她的鬓角，掌心托起她的脸，热切而又霸道地，吻上了她微启的唇。
“就把你的七年说给我听吧。”
仅仅一个暗示也好，只要他愿听，她就会讲给他听。
一句衔着一句，与他一起，将空过的七年补上，放下。
期待那时他给她的亲吻。
……百里香……
又闻见了百里香。
清晨摘下浸透晨露的百里香，指尖轻捻叶片，芬芳缭绕指间，缱绻难散的草药香。
洁净，明朗，清苦。
七年里积淀心底的思念，唇吻间流连的暖意，是与她感同身受的心痛与怜惜。
因为是这样深重的心痛与怜惜，独个的怨艾敌不过心有灵犀，化解抑或逾越，从此两个人一起。
也许她所期待着的，便是这样一吻。